今天厚雄特意给我从古凉州城带了一堆名小吃——“软软”(像黑色的凉皮)。
我不太喜欢那个味道。
但我喜欢和他聊天。
中校退役后,我们便跌跌撞撞地相遇,然后在各自行业荒芜的角落,发现彼此相似的困顿与不甘。于是,一点微小的利益将我们轻轻拉拢,继而便有了这细水长流的对坐清谈。
和心思细如女人的男人聊天,话题总如风中柳絮,飘忽不定。从奥迪车聊到公寓;从修剪草坪转到后院才开花的沙枣树——他眼睛亮起来:“香得很,那香气能穿墙过院,霸道得很!”……话题浮光掠影,唯独避开了合作中本应斤斤计较的关节。
大概彼此心底已有默契,如同墨迹点到宣纸恰到好处时,骤然停笔,留下大片空白。
他劝我:“该出几本书了,趁早。”他目光投向远处,仿佛穿透了时间,“怕你老了,写的东西年轻人不爱嚼。”
我深知其意——年岁渐长,笔下的文字易生锋芒,如老梅虬枝,总带着一种俯视人间的“狠毒”,要么是沧桑过后的悲悯,要么是急于兜售的人生训诫。
蒋捷暮年听雨僧庐,那“鬓已星星也”的苍茫,少年时歌楼红烛的暖艳,客舟中断雁西风的萧飒……这般滋味交融的绝唱,我年少时无力描摹,如今也自觉无法企及。
于是对厚雄坦言:“我只为心头一点热爱而写,从未指望它换得浮名或富贵。待到五六十岁,或许会出版几本,给自己这点热望画个小小的句点。”
厚雄自己又何尝不热爱?他总用文字召回少年时代的山水田园,那里面的父母犹是青春模样,与我们今日相仿。
可每次读来,总觉得他在用笔尖小心揭开时光的旧痂,将昔日的血肉模糊,曝晒于当下炫目却未必温存的文明强光之下。
看,我的文字又无意识蘸上了那点“狠毒”的汁液。我问我自己:为什么总在伤口上撒盐?为何不能纵情哭笑,让文字如清泉般自然流淌?
这质问悬在眼前,如同这半盏未凉的茶,一时无解。
其实,我何必执念于此?文字如食,也如人,滋味各异,自有缘法。
厚雄带来的“软软”,虽未合我的口味,然而这份远道而来的心意,在岁月的窖藏里,何尝不会悄然发酵,终成记忆深处一枚温润的琥珀?
我年轻时超爱吃甜,中年后,渐渐喜欢上涩后回甘的茶。当然,这份沧桑的况味,自有其深沉的回响。蒋捷词中那三层听雨之境,层层剥开生命的口味,不正是光阴慷慨赋予的厚礼吗?
文字本不必强求永远鲜嫩如初。
它如沙枣花香,浓烈或幽微,都会随着时节的流转而变换姿态。少年时我们挥霍语言的清甜,中年后字里行间沉淀了盐分与微苦,不都是生命真实的印记!
那“狠毒”,或许只是对时间锋刃的诚实感知——如同厚雄笔下的父母,他并非揭开伤疤,而是在时光的深井里,打捞那些沉底的、依旧发光的碎片。
写作对我而言,不过是向未来的自己投递信件。
当白发覆盖两鬓,再展读当年文字,若能坦然道一句:“彼时心境,诚然如此”,我的文字便完成了它最珍贵的使命。
所以,我为什么要忧惧锋芒?又何需刻意柔化呢?让字句保持呼吸,如沙枣花在空气里自由浮动,浓淡皆宜。
厚雄带来的“软软”还剩几筷在盘里,颜色幽深如夜。
我又夹起一筷,这一次,竟嚼出一点粗粝粮食的朴实感来。
窗外,薄暮渐合,恍惚里,有沙枣花那霸道又温柔的香气,悄然越过了千山万水,丝丝缕缕,潜入了这方寸斗室之中。
原来,文字亦如这食与香,重要的从来不是强求他人懂得,而是自己品咂之际,能触到那深埋的、活着的根须——它扎在时间里,默酿着属于自己的滋味,待岁月启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