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云沮丧地坐在贝莱利线消失的地方,觉得自己无力走到它的另一个终点了。
他开始不再执着于分清眼前的那些光线是聚散中的时空子,还是宏观世界里叶片间的阳光,那些模糊的影子是树影,还是逻辑间断的错觉。究竟哪个是唤起感知,哪个是原生感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它们很快就都会从他的命运里消失。这就是异维症第三阶段的感觉吧。
山影在对面陡峭的灰白色岩壁上缓缓地升了起来,好像一个昼伏夜出的动物在警觉地向上攀爬,它爬到岩壁的顶端,遮住了最后的一片霞光。次维时空拉下了又一天的夜幕。
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他想,站了起来,在附近找了一块平坦一些的地面,捡来干草和树枝生起了一堆火,它向上空抛出一团团的烈焰,噼噼啪啪地响着,发出特殊的熏香。
伊云拿出睡袋铺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阴暗的森林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合奏,其中却出现了几声异常的声响。
他转过头来,一束炫目的强光迎面照射过来,一个身穿深色风衣拿着手枪的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是特勤局专员海夫,他的面目在荒野的昏暗中显得更加冷峻。整座山林一下子陷入到了绝望之中,伊云本来以为不会再遇到他了。
海夫对他冷冷地说,“你一个人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走,不怕半路上异维症要了你的命吗?”
伊云站了起来,“你一直在追踪我?”
“是的。”
“我并不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
“我不这么认为,”海夫走上前一步,“至少找到下一个异维人并不那么容易。”
伊云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
“把手拿出来!”海夫警觉地喊道,把枪对着他晃了晃,他对这个拘留所锁不住的人不敢掉以轻心。
伊云慢慢地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手指上捏着揣在里边的仅存的钞票,“你都拿去吧。”他说。
“这是你在赛马场赢的吧,”海夫说,“只剩下这么一点儿了吗?”
伊云点了一下头,眼前掠过格里芬和凯斯的影子。
海夫接过钞票,把它们揣进风衣口袋里,接着说,“你选择贿赂一个执法者,他收下这些钱,是因为必须上交给局里作为证据,让你失望的是,他还是没有把你放走。”
伊云听着海夫的嘲讽,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所有逃离次维时空的计划好像都在一瞬间偷偷地溜走了。他只好把东西收拾一下,背起背包,按照那支手枪所指的方向往前走,贝莱利线与他渐行渐远,无助地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星光下的林间仿佛遍布着通向四方的小径,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边,一个披着棕毛的狭窄背影静静地蹲伏在嶙峋的岩石上。干瘪的肚子和一根根皮下清晰的肋条表明了它的饥饿,它竖起警觉的耳朵,爪子从粘在上边的泥土里露出尖锐的寒光,一双绿色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夜色中走过。
冷风从林间吹过,送来了危险的气息,海夫听到了几声异响,他伸出手挡在伊云前边,示意他停下来。树后的阴影里跑过一只野兔,让海夫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刚想推着伊云继续往前走,却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其他声响,他转过身,看见一只棕狼正从树后的岩石上跳下来。
棕狼观察这两个林间的过客已经有一会儿了,饥饿让它不再保持耐心,它绕过大树,向他们慢慢地逼近。海夫紧张地拉着伊云小心地后退,看着那只棕狼越走越近,越走越快,小跑了起来,现在可以清晰地听到它沉重的呼吸和低吼了,海夫感到了惊恐,更多的是愤怒,这个野兽想在他负有责任保护的土地上把他吃掉。
一颗子弹划过黑暗,是海夫的手枪发射的,没有击中那只棕狼,子弹打在它身后的岩石上迸出火光。受到攻击的棕狼没有减速,转眼来到了海夫的眼前,它灵巧地转到他的身后,从地上跳起来,扑到他的后背上,用利爪撕破了海夫肩膀上的衣服和皮肉。
海夫感到了脑后野兽的呼吸,它的体重让他一时重心偏离,站立不稳。不要转头,他对自己说,强忍着疼痛,把枪口从肩头转向身后,这是一个不习惯的姿势,在这个时候却是最安全有效的,那里发出了牙齿与枪管磕碰的声音,手枪几乎塞进了那张向外吐着舌头的狼嘴里。一声沉闷的枪响,棕狼在他的背上哆嗦了一下,发出悲鸣,滑了下去,抽搐着倒在了他脚下的草地上。
还没等海夫缓过神来,另外一只棕狼在不远处的星光中腾起。一声枪响,一声嚎叫,那只狼的身体向后仰了过去,跌落到树影的深处。这只是狼群进攻的序曲,紧接着,一只接着一只,它们从树影里,从岩石间的空隙,从高高低低的土坡后边,远远近近地扑了过来,伴随着一片迅速逼近的沙沙声。
一时间风声四起,尖锐的牙齿、绿色的圆眼和枪口的闪光交织在一起。几只狼被击倒了,更多的在畏惧中向后退去。它们小心翼翼地离开,消失在了树林里,也许会告知后代曾经死里逃生的神迹,也许它们自己就是具有同样遭遇的狼的后裔。
周围陷入了一片沉寂,伊云仍感到惊魂未定,他发现自己奇迹般地毫发无损,海夫却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地上,手枪丢在一边,他的呼吸急促,脸上的汗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肩部的伤口在不停地流着血。
伊云急忙打开背包,在他身边蹲下来,把进山前在商店里买的圆领衫撕成布条,为他包扎止血。海夫不时地呻吟着,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伊云。
“我知道一处森林小屋,”伊云对海夫说,“我现在送你到那里。”他把那只手枪从地上捡起来,犹豫了一下,揣进了自己的工装口袋里,背上背包,然后吃力地把海夫从地上扶了起来,架着他的胳膊向前走。
“你说的那个地方在这边。”海夫有气无力地说,向背后的方向指了一下。
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森林小屋的门前。伊云推开咯吱作响的房门,扶着海夫走了进去,他让海夫在床上躺下来。这时候的海夫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被痛苦所加深,伤口的血染红了绑扎的布条,与它们粘在一起。
伊云把背包放在桌子上,从里边取出一瓶水,在他转过身来想要把它递给海夫的时候,却惊讶于眼前出现的一幕,海夫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半倚在墙上,手里端着手枪,因为身体虚弱而在不停地抖动着。伊云没有注意到这只手枪是什么时候被他从口袋里掏出去的。
“现在跟我下山。”海夫对伊云说,尽量想要让口吻显得更具威胁。
“你就是这么做人的吗?”伊云恼火地说。“
我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人。”
伊云没有再多说,他避开枪口的方向,抬起腿来一脚踢在海夫拿着手枪的那只手上,手枪被踢飞了,海夫疼得大叫了一声,坚持着没有倒下,他的伤势让他仅够勉强保持这样的姿势。
伊云把那瓶水扔给海夫,转过身捡起地上的手枪,走到了门口,把它扔到远处茂密的草丛里。
“我是在帮助你。”伊云走回来,对海夫说。
“我也是,”海夫冷冷地说,“你在拘留所里至少还可以保证温饱,其他异维人能忍受,你也能。”
“和他们一样在那里等死吗?在你的眼里,大概所有的异维人都是一样的,但是我并不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相同。”
“躲在这片森林里,不是同样要进入异维症的最后阶段吗?”
“你不会明白的,”伊云说,“我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我现在还待在拘留所里,恐怕早已被绝望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我真想看看那时的你会不会产生一点儿怜悯之情。”
一只蚂蚁从墙上爬到了海夫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向下爬,此时的伊云与那个被推搡着走过街道的异维人不一样了,他噘起下唇向上斜着吹了一口气,想要吹掉脸上的那只蚂蚁,但是它似乎并不在乎这股微风,继续向他肩膀上渗出脓水的伤口爬去。
“也许在这周围能找到草药,”伊云说,他在火星地下堡垒的时候曾经在历史影像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特别是其中一种附着在植物根部的白色球状物,“如果你知道怎么去找的话,可以现在告诉我。”
“我不知道,你也不必操心到外边去找,”海夫说,语气和缓了一些,他指着桌子的下边,“那个小柜子里就有现成的药品,从市面上买来的。”
伊云打开了那个柜门,的确如此,除了几种常备药之外,还有几罐腌制的食品。
“好吧,”他对海夫说,“我要走了。你在这里等猎人回来,或者自己下山。”
他背起背包,蹒跚地走入门外重新下起来的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