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铮皱了下眉头,问道:“难道若弟子离世,这天下便真的会因此翻了天、黎民便真的会遭受苦难不成?”
“天下人有天下人的定数,你一人的确无法左右。因此此时你所做决定,只为你一人而已。”
只为她一人……这真的是“为”了她吗?
付铮立在空中,仰了仰头,忽而撇脸笑了几声,说话的声音大了许多,说道:“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娰大将军娰副城主留下的‘馈赠’吗?不立契约,您的星灵亦就此离去,弟子便会葬身于此刻,唯有答应下来方可得灵力救赎。您难道不怕,弟子为了活命而阳奉阴违?”
“星轨有律,未来轨迹不可能改变,你若活着,就一定会做吾所预见之事。”
这句笃定万分的语气,让付铮心中咯噔一下。
她绝不会死,却更不愿被支配着活着,这一生,她该是如之前一般自由来去。
“赵水。”
付铮突然对自己有些无奈,事关人生,可此时涌入脑海中的,竟是只有这两个字。
赵水啊赵水,若没有你的话,此时也不会如此难以抉择。与预言中的王一起度过劫难,本来是一件还不错的选择。
“您若早些出现,该多好。”付铮轻声自言自语道。
“吾无法停留太久,请尽快。”空中的声音说道。
话音刚落,付铮的胸口忽然震了一下。像是有根管子从她身上抽出一大股气力般,让她一下子觉得恍惚起来,甚至感受到了风的吹动——
她的身子好似也慢慢变得跟云一般,快要被吹散。
风声开始响起,掠过耳畔发出“呼呼”的低吼声,像是在不耐烦地在催促她。周围升起湿气,忽而闪过一条细龙似的电光,开始落下了雨滴。
等等。
让她想想,再想一想……
“天地混沌,善恶同出。城州将乱,吾辈祸福。后室将至,开阳生女。阴阳玄和,灵主之魄,终破天下之诅。”一直以来,尽管星城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对这一段预言坚信不疑,但付铮从来只当它是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已。她的能力、见识以及在星门中的成绩,都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一分一毫地争取而来的,从未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相较于别人,是特殊的、是独一不二不可或缺的。因此她始终保持着对预言不屑一顾的态度——
直到现在。
星史上的始祖从天而降同她说出了这番话,这是第一次。她多希望只是个梦境,可心口的疼痛与摇摇欲坠的身子,却都那样真切而凶猛。
轰隆隆的雷也开始吵闹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在付铮头顶炸响。
“莫要害怕。”空中的声音柔软下来,说道,“死亡和活下去,有时候是一样的,艰难、但也容易。吾之所愿需要达成,可也要你的真心同意才行。”
付铮抓着胸口,脚下一软,两手撑地瘫了下去。
“赵水……”
四周的风虎视眈眈,似乎下一瞬就要将她卷走。雨水渐渐模糊视线,穿过了她空荡荡的身子往下落着。
“付铮!”忽然,贯耳的风声中隐隐传来赵水的声音,回荡在付铮脑间。
原本紧闭的双目一下子睁开,付铮低头望着脚下的大地,屏息之间,脑海中又回荡了一声——
“付铮!”
等一下。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娰副城主,弟子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付铮努力让声音响亮一些,说道,“请问您是隶属天枢主门吗?”
空中的云层渐厚,在她的上空蒙上一层,又很快散开。
急切中,付铮听到了对方回答的声音:“吾娰流平,正是天枢。”
当年星城的始祖共七人,后出七大星门门派,应该是一人一门,星史上虽无记载公示,但一代代传下来星城城主皆出自天枢,因此人们已经默认启灵主便是创下天枢主门之人。可若是,娰副城主是天枢门,那么……
那么她从小听到的那个隐秘的传言,便有可能是真的——
星城第一任城主,启灵主,乃开阳门开山之祖。
“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付铮答道,用力撑起身子。
或许星城的预言,根本是别的解读之法。
赌一把。
“你是否愿意接受吾之救赎?”
“弟子……”付铮握紧了拳头,坚定地回道,“愿意。”
呼啸的大风瞬间哑了嗓,没了声音,付铮只感到它们在身体间快速地穿梭,很快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从旁将她绕开。
与此同时,雨势似乎在逐渐减小,从下方升起氤氲水气,将付铮与脚下的宫城分隔开来。夜空上亮起一抹火红的星光,如凤凰展翅散出条状的光束,翩然绕着圈儿往下落。这光辉还未洒在身上,付铮就已经感受到脚下越来越沉的力量,像是要将她拽下去。
“吾之星轨、吾之力量,皆赐予你;城运诡谲、危难末际,灵之苏醒。”声音如钟声般在付铮的耳边回响盘旋,像遗言,像咒语。
眼前一点点化为白光,身体各处的知觉一点点地复苏。
云里雾里,好似转瞬之间。
付铮动了下眼皮,刚睁开眼,一抹刺目的光就钻进眸中,逼得她赶紧闭上。
如此尝试了好几次。
“醒了!闺女醒了!”她听到她爹的声音。
努力着总算适应了屋里的光,付铮看见她爹端了只碗立在旁边,正激动地叫她。身侧似乎动了一下,付铮将目光转过去,只见趴在床沿上的赵水动了下手臂,听到喊叫后“嗖”的一下直起身子。
他那双惺忪的眼睛看向她,仿佛有了光般。
“你醒了?”赵水立起身靠近道。
付铮试着张口,未果,只好扯扯嘴角的皮肉,也不知有没有笑出来。
“太好了总算醒了!”开阳门主忍不住蹿了一下,碗里的汤药溢出差点儿让他烫脱了手,哆嗦着方在旁边的木桌上后立马扭头去叫大夫,“来……白娃子,你爹可真神啦,说是三日醒果真第三日就睁眼儿了。快看看,她怎样?”
“是。”白附子听见动静便进了屋,刚想行礼就被开阳门主一把拉过去,停在了付铮床前。
付铮也向她扯了扯笑。
搭上脉,白附子静息片刻,抬眸不经意地与赵水对视一眼,然后起身转头开阳门主说道:“付门主您放心,付铮恢复得很好,这几日会体弱无力,但等完全清醒后,还是尽量让她多下床走走,有益气血流通。”
“好,好。听见了吗赵小子?”
“是。”
“药趁热给她喝了,不准放糖。我宫里还有事儿,先去解决了。”开阳门主摆摆手,又看着醒来的付铮咧嘴一笑,拍拍肚皮便走开了。
付铮想拦住他,抬抬手,又无力地垂了下。
手背落入一只温暖的掌心里,被紧紧握住。赵水挪步坐到了她头侧的木椅上,弯腰说道:“这两日门主事务繁多,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去处理了。”
付铮落眸,点了下头。
“那先告辞了。”白附子在旁说道。
“白星同。”赵水抬头道,“真的谢谢你,辛苦了。”
“医者本职而已,这几日,谁又不辛苦呢。”
“老苏他们怎么样?”
白附子闻言缩了缩手,低眸回道:“面侧留疤太深,怕是去不掉了。不过他既有人照顾,应该不比担心。”
赵水点头道:“昨天去看他还闷在房里。也是,许瑶儿嘴虽然毒点儿,对付他倒是……”
“赫连世子体格健魄,已经恢复六七成。靖泽星同本就无伤,只是星力耗损记忆的年岁又退回一些。大抵都无要紧损伤。”白附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没听到赵水前面说的话,“你专心照顾付铮星同就好,她的情况,你应该更清楚怎么处理。”
说完,她点了下头,转身便出了侧殿,只留下赵水一人有些怔愣。
“发生什么事了?”付铮勉强从床上侧着撑起身,稍稍用力就扯得伤口生疼,立即停下了动作,“他们……都受伤了。”
“你慢点。”赵水赶忙拿起垫背给她扶着靠上,回道,“放心,都没事了。你受伤那日,龚副城主他,发动宫变。”
“什么?”
在惊诧中,付铮听赵水讲述了三日前那场年宴之后发生的事,听着他们从头到尾的提防与部署,一环一环的险象迭生。单是听着,她就觉得心惊胆战。
“所以你是说,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反星叛变,是龚副城主在后面推波助澜?”
“对。”
“最近几次恶人动乱,也都是他在背后搅弄风云?”
“是。”赵水答道,“这几日他的大多数罪行已经被承认抑或翻出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次长街恶人持刀乱砍、烧毁酒楼,就是在他故意激怒引导下造成的。还有从幻丝城回去后被围攻、各地恶人向星城挺进后又转去恶渊海,都与他有关。”
回想起恶渊海的那次遭遇,付铮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被褥,说道:“既已认罪,是何处罚?”
“听哥说,大抵是判入恶渊海。”
“现在还没下判书?”
“是,此事实在关系太大,因此还未正式向星城公布其罪。他的身上未出星垢,只怕会引导不少包藏祸心之人妄想寻求躲避垢印的方法,所以在此之前,一定要先破除他遮盖星垢之法才行。”
“找到方法了吗?”
“嗯。过两日城主会亲自在正殿处置他以示众,目的就是威慑朝臣、重振威严。”
付铮点点头,平息着听闻此事的震惊与汹涌的情绪,回味着回味着,她忽然捕捉到一个不太寻常的地方——
“你刚刚,说听谁说?”
“什么?”
看着赵水一脸迷惑的表情,付铮只觉得伤口愈发隐隐作痛起来,有些冒火地抬手道:“你刚刚不是,‘听你哥’说的么?你们……有这样的算计不说也就罢了,干嘛还要让我们这些没关系的人参加年宴,真是,装模作样演了场兄弟反目的戏码,平生让我挨了这么一遭!诶呦,痛……”
“你别乱动。”赵水见她激动起来,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道,“‘哥’这是……世子让我叫的,他说他想听。我们何尝不担心宫城里人的安危,但是对方狡猾多年,稍有异常便可能让他们警觉,只好尽量隐藏此事。也因此,城主他们差点儿支撑不住。”
付铮沉默下来,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气恼更加显而易见,别过头去。
“付铮,实在是对不起,我真的好担心你……”
“先把汤药喝了吧,若是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做。”
“付,诶……”
眼看着付铮从靠背上滑下身子,缩进被窝里转过身去,赵水举在空中的手尴尬地停了住。
这个人,讲话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地生气起来?
“先喝药吧。”赵水拉拉付铮肩膀上的衣角,说道。
“不喝。”
“这都是白星同抽出空儿来亲自熬制的,她怕旁人用药不周,想着你快些好起来。”
背对着赵水的付铮动了下脑袋,在他再一次拉动衣角的时候嫌弃地压了下肩膀,说道:“不要,苦死了。”
“门主说了,不能放糖,良药苦口嘛。”
“那不喝。”
“……”
侧殿的内屋中,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身上映着窗外的树影婆娑,周围散着火炉旺盛的热气。
而宫城的另一处养病的屋内,也是这般的情形。
“喂,你到底出不出来?”许瑶儿趴在门上,使劲儿地拍打着房门道,“不出来我可不客气咯!”
站在她旁边的赫连破见她汹汹气势,无奈转身笑道:“许星同——”
谁知刚张口,便见一身影从眼中闪过,“嘭”一声响,两扇房门被许瑶儿猛地踹了开。
屋中传来什么东西掉地的声音,赫连破没来得及阻拦,许瑶儿便如一股风般冲进了屋子中。
“有你这样的吗,赫连世子那么忙特地来看你,还把自己关屋里边儿?你是受了多重的伤啊连风都吹不了?老娘之前就是客气客气,把我挡外头三天三夜就算了,别人不行!世子,来,快进来!”
听到她强硬的喊声,赫连破清清嗓子,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