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六神无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家都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劝慰张素芬。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和谐,人们在心里都与张素芬保持着距离,虽然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并没有坏心眼,也不会记仇,但对张素芬的性格也了如指掌,他们害怕自己某一天被怀疑上,又是一场漫天口水仗,搅乱自己的心情,都和她保持着距离,都保持非大事不接触的态度。

大事降临的时候,张素芬总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九七九年,“自卫还击,保卫边疆”战争打响,昆明军区是直接的主力参战部队,袁光福也随部队开拔到战斗一线。后来国家实行轮战策略,基本上没有昆明军区什么事,战斗也仅限局部展开,战事相对平稳。袁家塆却谣言四起,所有的谣言都只有一个主题---袁光福在部队牺牲了。

关于他的死法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在向前线运送弹药的时候,车辆触碰到敌人埋下的地雷,刚好在他座位下爆炸,当场被炸的无影无踪,车上总共三名战士,只活着一个,通过他的讲述才知道袁光福牺牲的消息。

有的说袁光福被敌人飞机轰炸死,车队在向前线运输弹药的时候,遭遇敌机偷袭,车队来不及隐蔽,炸弹就在汽车旁边爆炸,引爆了车上的弹药,连人带车被炸的粉碎。战友亲眼目睹袁光福被炸死的惨状,吓的人都软了。

还有的说其实袁光福没有死,只是被俘虏,被抓去给越南女兵当苦力,还给她们当性伴侣,完成生育孩子的重任。具体被关押到什么地方,不得而知,估计是不会被遣返回来的,因为那边本来就女多男少。

这些谣言很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尤其是跟张素芬有过结的人,更是一吐为快,不断添盐加醋传播着,仿佛他就是亲历者一样讲的栩栩如生。

谣言满天飞,张素芬听了很是煎熬。女人的第一感觉告诉她,这些谣言都是假的,因为袁光福过年的时候才回来过,他返回部队不久,怎么可能那么巧就死了。如果袁光福真的在战场上牺牲了,乡政府早就派人来慰问了,还会问她有什么要求与想法。她相信党和政府,可直到今天为止,乡政府依然没有任何动作,那肯定是没有这回事。众口铄金,谁也无法阻挡谣言的传播,谣言如雪花漫天飞舞,将张素芬的世界裹的严严实实,让她感到冰冷和无助。她变得非常敏感,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及战场上的事,都会变得情绪激动,难以自已。

袁定国担心儿子安全,也对她说:“说袁光福在战场上遭打死了,洪湖乡在昆明军区当兵的都遭打死了几个,乡政府都派人去慰问家属了,你还不去看看啊。”

袁定国不知道委婉表达,更不会注意语气的轻重缓急。张素芬听了感觉他像外人那样幸灾乐祸,巴不得袁光福真死了,当场顶起来:“他死不死关你屁事,你是巴不得他死了,你好欺负我孤儿寡母。我早就看出你一心只向着老大,把我和袁野军当外人一样防着,你以为你做的多高明。”

袁定国哪会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却没有好报,居然还被认为是巴不得儿子死了,他也不想刺激张素芬,好男不跟女斗,只得快步离开。

袁定国的话也提醒了她,是啊,何不去乡政府问一下呢,自己实际探的消息总比听这些人谣传的好。她在谣言的狂风暴雨中飘摇,直逼她心理防线,此刻,乡政府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于是,她便迫不及待跑到乡政府询问有关袁光福的情况。乡武装部长接待了张素芬,得知她的来意后,拍着胸脯给她保证,目前地方政府没有接到任何关于袁光福的消息,一有消息会及时通知她的。武装部长还赞扬张素芬的做法是正确的,要始终坚信党和政府,不要相信民间谣言,欢迎她与乡政府保持联系,袁光福是战斗英雄,他在前线保卫国家,乡政府在后方也要做好保护他的小家,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乡政府反映,政府会尽力解决的。

乡武装部长的一席话让张素芬心里踏实多了,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高高兴兴回家去。在路上碰到村里的一位“高人”,两人结伴回村,闲谈之间,张素芬就把去乡政府的事详细摆给他听了,本想让他分享这一喜讯,让他作为谣言的澄清者。不料,高人听了却“指点”她,乡政府的话要听一半信一半。为什么呢?毕竟政府的话才是最终结论,袁光福是死是活是由他们来传达;这些政府工作人员,有着严格的政治纪律,不能随口乱说,他们要维护安定团结,做好军属们的安抚工作,不希望军属们采取过激行动到乡政府去又哭又闹。尤其是像她这种孤儿寡母,一下子失去顶梁柱,那真叫走投无路,必然会到乡政府去又哭又闹,搞的乌烟瘴气影响不好。他们最擅长的工作方法就是冷处理,让她张素芬慢慢适应了再说实话。凡是上级没有明确指示的,他们绝对不能乱说,谁说了就是犯错误,工作前途就没有了,甚至可能被判刑。哪个还敢乱说话,包括乡党官员都不能乱说话。

张素芬仔细一想,也是啊,怪不得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不会凭空捏造事实。那人民都说袁光福死了,那……她的表情僵硬住了,眼含热泪,匆匆别过往家赶。

谣言像魔鬼一样在袁家塆肆虐,撕裂着张素芬的心,她像汪洋大海里的一艘小船,在谣言的风浪中起伏。一个人默默坐在床沿,昏暗的灯光让她更加憔悴,她担忧着袁光福的安危,想知道他的生死,可问来问去一点音讯都没有。这些年来,她一个人承受着生活的磨难,多么希望他能在身边,像大哥那样分担生活的重担,让自己也像大嫂一样做全村最幸福的女人,如今,这种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以前他在部队服役的时候,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津贴邮寄回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她的经济压力,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让人羡慕不已。如果他真在战场上光荣了,这一切都会化作乌有,她会更加无依无靠,让她一个女人支撑起一个家,真的不可想象。她在内心深处呼呼着袁光福,回想起以前两人仅有的欢乐时光,渐渐的,张素芬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唰唰流着,伴随着她的呜咽声。

袁野军看见母亲泪眼婆娑,说话声音哽咽不已,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妈妈。他对父亲更没有印象,以前袁光福每次回来探亲,他就像见了陌生人一样,躲的远远的,没有勇气喊过爸爸,更没有体会到父爱。虽是如此,一想到自己这么小就没有爸爸,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爸爸呵护,自己却无依无靠,那种感觉确实让人难以承受,袁野军不由得伤心的哭起来,嘴里终于清清楚楚喊出爸爸两个字。

这一夜,母子俩抱头痛哭,昏暗的灯光也变得庄重肃穆;这一夜,这个家庭终于忍受不住这些谣言的攻击,变得脆弱不堪;这一夜,张素芬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目的决心去部队看看。

第二天,张素芬便安排袁野军去田家湾将王淑兰请来。

张素芬见母亲来了,如同见到救命菩萨一般迫不及待的问王淑兰:“妈,你是活菩萨,你是观音菩萨的弟子,你最灵验了,你给我问一下菩萨,看袁光福究竟是活起还是死了。”

看着身心憔悴的女儿,王淑兰知道她承受不住了,便坐在床沿双手比划着请起神来,口中咿咿呀呀的念着,神情很专注。大约过了五分钟,她才睁开眼睛告诉张素芬:“嗯,你不用担心,袁二哥在部队好的很。没有伤着一根毛,还长的白白胖胖,比上次回来的时候还要白些。”

“真的啊?妈,他还真的活着?”张素芬听见母亲“报喜”,如同拨开乌云见日般高兴。

“这又不是我说的,是观音菩萨让我传话,观音菩萨随时随地关注着人世间的一切,任何人任何事都难逃她的法眼。还全靠观音菩萨保佑,暗中给他一个护身护,几次都有血光之灾,他都能逃过一劫,一直都平安无事。他在部队和战友们喝酒划拳,看电影这些,简直就像过年一样高兴。你不用担心。”

听说是观音菩萨传话,还是她在保佑袁光福,前些天去乡政府问也说他没事,这下总算是双保险,张素芬又恢复了往日神采,说话声音高亢明亮起来。她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又追问道:“妈,那你再问一下观音菩萨,光福后面还会参战不,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吧?”

这个问题把王淑兰问住了,刚才那些所谓的观音菩萨的话,是她自己编的“谎话”,为的是让女儿宽心。她有菩萨心肠,却无菩萨功力。自己的女儿问丈夫的生死,她当然只能说好的。王淑兰的能力与口才也有限,面对女儿这些连珠炮,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不是决策者,她也没有更多信息渠道,更不可能像一些专家学者那样预测。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后面不会打仗了,接下来部队要给他开庆功会,喝庆功酒,首长给他戴大红花,给乡政府报喜,让乡政府来表彰你。到时候他还会戴着大红花回到袁家塆。”

这,只是王淑兰个人美好的想法而已,也只是她平日里听到只言片语加工而成,不过却成了张素芬的救命稻草。丈夫从生死未明变成一个战斗英雄,享受着各种荣誉,接受着人们的欢呼和崇拜,享受着崇高礼遇。这当然是她所期望的,母亲的话让她喜极而泣,心中的不安总算得到完全释放,假如王淑兰告诉她任何一丁点不幸的消息,就会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兴之余,张素芬又问母亲:“妈,你问一下菩萨,我准备去部队探亲,看看他,重要的是我想把他调回来,免得夜长梦多,你又让观音菩萨看一下,我的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呢?”

王淑兰又舞动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稍倾,她对张素芬说:“你想见他就去吧,你看见他了就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袁二哥在部队等着你,他现在一天只管耍,皮鞋刷的亮铮铮,衣服穿的干干净净,保准你越看越喜欢。去部队好好跟首长讲,能不能让袁光福回来,首长说了算,只要首长批准,其他都不是问题。你千万不要跟首长吵架顶嘴,要不然菩萨都不会保佑你。”

有了菩萨的“保佑”,张素芬感觉前途一片光明,更加坚定去部队探亲的决心。思虑再三,张素芬对母亲说:“妈,我去部队探亲,袁野军在读书,不能陪我一起去部队探亲,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怎么做,你就过来帮我照看一下,顺便给他做饭洗衣服这些。我去部队个把月就回来了。”

王淑兰明白她的想法,也深知一个男人对家庭的重要性,就宽慰张素芬说:“你去嘛,亲眼看见放心些。你走了我来帮你看家嘛,袁野军长大了,也知道做些事了,我会教他的。”

有了母亲的承诺,张素芬心里踏实多了,她就全力做好去部队探亲的准备,买了20个鸡蛋煮好,放在口袋里作为干粮。又从箱子里翻出几件衣服带上,随后就将箱子锁的严严实实,把钥匙藏在一个隐蔽角落。

深秋的凌晨,霜雾满天,寒露遍地,张素芬迎着瑟瑟秋风,背上行囊,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踏上千里寻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