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嗝~~~~”
一个长长的酒嗝打出,少年似笑非笑地轻摇起了手中尺长的葫芦,“还得是本真人啊,顶着韩平那些个小辈吹胡子瞪眼的架势,硬是在这冷冰冰寒切切的瓦梁上给您开了这么个口子,好尽情享受这日月精华的滋润。”
少年撑着双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许是不胜酒力的缘故,两条隐在宽大黑袍下的小腿便如头顶了铁盔的蚂蚁,左一圈,又一圈的打着旋儿,仿佛只要吹一口气便要倒下的模样,倒是双臂绷得挺直,仿佛不管下盘如何的不稳都要恣意享用这月光的轻抚。
如轻纱般的月光正无休无止地穿过洞口,绵绵细细地在他和石像身上洒上了一层银光,一人一像,贩夫走卒乍看之下还真有些人间镝仙的味道。
少年就这么作“飞翔之姿”站了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摇头晃脑间那清澈的童音却是没有停过。
“不妥,”
“不妥!”
“到底是哪里不妥?”
左手“梆”的一声将葫芦的塞子拔出,少年“咕咚咕咚”地便又开始豪饮。
紫鸿真人好酒在几位真人之间算不得秘闻,只要看这青螭后殿内数不尽的黑泥大缸便能猜到一二,待到嘴角溢出的液体堪堪在天都真君像的脚背上堆出一个小圆,他倏地睁开双眼,发出一声因为太过兴奋而破了音的欢呼。
“某家明白了,这窟窿太小,哪里衬得上您上都宫祖师的身份?!”
说着便撇了葫芦,转身就抬起右腿跨上了石像的脚背,看这架势竟是想要顺着真君的小腿一路往上攀爬,只可惜半醉半醒间石像脚背还不曾爬上,一不小心却将脚下香案上的青铜烛台踢翻滚下了桌子,空旷的殿堂里顿时回音四起,“叮铃当啷”一片连绵脆响。
“叮铃”声入耳,少年脸上略显迷醉的笑意先是一僵,继而慢慢散去,最后竟是化成了一份连边野孤鹤都要为之心折的寂寥。
“买醉求安乐,酒醒悲苦深。”
“真是喝不完的苦楚佳酿,做不尽的庸人清梦!”
仿佛一瞬间失了心气的少年一屁股就坐倒在了石像的鞋面上。也不知是因为石像滑溜还是脚下发软,却是怎么站都站不起来,无力复无奈,最后只勉强把头挨到了祖师的脚脖子,将葫芦对着真君的下巴扬了一扬,且道了一声“对不住”,便又开始豪饮。
“全上都都在为我接风,连祝茵红那个号称仙道第一美人的徒孙李仙儿都来给我敬了一杯酒,偏偏只有你,一个人孤魂野鬼似地躲在这偏僻的青螭峰上买醉,几百上千年的好瓦,每一片都是当年上都宫先贤‘若’字境界的灵力护持,结果到了你这里,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拆了?也不怕把你们那位只吊着一口气的掌门给活活气死?”
敞开的殿门处,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身着紫衣、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双臂抱胸就这样靠站在了门槛上,望着一副醉态的青螭殿首座,脸上不带悲喜。
已醉得不知身在何处的紫鸿真人听得异响慢慢抬头,却是左顾右盼了许久才将双眸在门槛上给看定了。
“是你?!”
目及紫衣少年眉心处那点妖艳红痣,黑衣少年原本涣散的双眼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一场大醉登时清醒了大半,继而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那针尖大小的黑点迅速扩大,与此同时一丝庆幸的喜意在颤动的眼底一闪而逝,只是少年眉心处的那道刻痕实在过于深沉,紫衣少年还来不及细细分辨,那一丝喜意便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你还没死?!”
喜意收敛,紫鸿真人出口便是伤人,“没想到天道门倒是大气,居然敢把你放出来?鸿钧也不怕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他天道门‘六道轮回,天机不绝’的名头就此作罢?”
“你都没死,某家又哪里舍得留你一人在这万恶红尘中终日与这些酒缸为伍?”紫衣少年同样嘴下不留情道,
“我门妙材无数,随便拉出来个扫地打杂的都是上上之选,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哪里值得鸿钧日夜盯着浪费光阴。”
嘴上虽然是维护着天道门的名声,可话里话外对一门之主却没有丝毫的敬意,天道门的大长老站直了身子慢慢往殿内踱步,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笑意揶揄道,“半生修行,复立林仙,虽谈不上如何的悠远雅致,但胜在简单好记,这可不像是你这只醉猫能取出来的名字。”
“老掌门驾鹤前就给定下来的,我没好意思弗了他的意。倒是你,我初时还在想,这天道门何时多出来了一个叫什么荒什么宗什么幸的,似文非武听着腻味,搞了半天原来是你?
一个成天到晚就知道作弄同门的祸害,原本肚子里就没多少墨水,还偏偏要学人家舞文弄墨,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林复仙摇了摇头,一副连听对方的名字都怕污了自己耳朵的模样,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眼带嫌弃地说道。
“洪荒有我,宗门幸甚,但为天道,吾命不惜。”
荒宗幸听着对方的挖苦先是脸上一暗,继而吟哦了四句短语,只可惜平仄不和,前后不通,果然是林复仙口中胸无点墨的典范。
可这普普通通的四句话一出口,林复仙却早已将嘴边的葫芦停了,继而慢慢盘起双腿坐直了身子,第一次拿正眼看向了紫衣少年。
荒宗幸眉间痣微红,双目同样是定定地望着林复仙,似是对他的逼视无动于衷。
“原本就听这名字不顺耳,现在就更加的不顺了。”
黑衣少年长叹了一声,也不知叹的是人还是名字,抑或是那平仄不通的四句短语,只不过一直没离开过他手心的葫芦却在此刻划出一道圆弧,稳稳地落到了荒宗幸的手里。
“逃不了,挣不开,确实是不顺。”幽冥道大长老苦笑了一声,仰头就是一大口,可美酒堪堪入口就是神色骤变。
他一脸震惊地望着上首的林复仙,
“水?!”
若换做是天道门的那些二、三代弟子们在此定要惊掉他们的下巴一地,谁能想象整日以作弄人为乐的大长老会露出这样一副出人意料的表情。
也无怪乎荒宗幸顾不得大长老的矜持,实在是他想不到,嗜酒如命的林复仙居然能把命一般的酒给戒了。
“酒、色、财、气……”
突兀的,荒宗幸俏脸通红,连带着双眼里也布满了血丝,抓着葫芦的手更是青筋暴起,发出“喀哧喀哧”的声响,似乎下一刹那林复仙的酒葫芦便会粉身碎骨。
“两世为人,若还是看不开这一一二二,怎对得起这一山老小。”
林复仙看着几乎失控的荒宗幸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晒笑了一下重新又变成了刚才懒懒散散的模样,将整个瘦小的身子在真君的鞋面上缩成了一团,呢喃着说道,
“我也没想过自己真能把这玩意儿给戒了。”
林复仙抬头仰望起屋顶的那一眼窟窿,“好不容易醒过来却发现这青螭峰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
老火气,你懂那种滋味吧,想笑没有心劲,连他吗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没日没夜的喝酒,喝醉了便开始撒酒疯的乱吼,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把这满峰的殿堂都给砸了。”
“一天没收住手还真给捅出了个窟窿,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啊,我一个激灵劲酒就醒了大半,再后来每次酒虫闹腾了,我就对着这窟窿傻望,也不练功,就这样想想当年、对着月亮说说话,没成想一天两天的居然就这样过来了。”
“你……”
“比我强……”
荒宗幸听着林复仙说话,望着他脸上不由自主淌下来的两道泪线,直觉得自己胸口堵得厉害,只能闷头不停地灌水。
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低头喝水,直到良久后林复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出声道,“你来无非是为了十五年后的十方遮拦会,我这个青螭峰上的游魂野鬼又有什么好见的。”
荒宗幸把玩着手中的葫芦,眉间红痣仿佛燃起来一般红得发亮,盯着林复仙的黑眸一字一句地说道,
“泸州来的消息,阴阳殿现世了……”
黄四仍旧持着那杆睡莲,如门神般死寂地站在了青螭峰后殿的大门外,两位少年的言谈并没有刻意避嫌,可黄四出于对师叔祖的尊重仍然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一个粗壮的大汉就这样傻站着望着脚下长满了野草的石阶发呆。
忽然黄四觉着自己的颧骨上方微微一痛,这一痛无声无息、无缘无故,可黄四的心里却是猛地一沉。
这或许算得上是黄四这个天仙六子里最平常一人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每一次被师叔祖作弄之前他的两道颧骨都会痛上一次。他曾经就此事询问过师叔祖,可师叔祖却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道,“这便是我两人的缘分,不然你瞧瞧这整个天道门里哪个被我作弄的次数有你多?”
黄四很想说其实是因为他脾气好随便师叔祖怎么作弄都不会生气,别人哪里会有这么好的脸色对他,早就有多远躲多远了。
“可这一次师叔祖却是来访友的,难不成这住在破败青螭峰上的不是师叔祖的老友而是仇敌?”
黄四正心头纳闷呢,却不妨背后一股巨力涌来,还没来不及等他转身,他牛犊般的身子便已飞到了半空中?!
情急之下他左手一抖就要运转体内气机却骇然发现自己周身的灵力行度都紊乱地一塌糊涂,与天地自然的融汇更是痴人说梦,用来封闭经络的灵力顿时分崩离析,紧随而来的是各种木板碎裂的“哐啷”声在他耳边炸起!
好不容易在石阶上跌了个狗吃屎才堪堪止住了翻滚不停的身形,黄四忍着伤痛转身抬头,却只看到漫天都是碎裂的瓦片和木屑,庞大的青螭殿中,除了上都宫天都真君的立像外早已是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