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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她必须去一趟地下室。
克洛伊最讨厌去那里。
但外面所有十码和十二码的“戛纳街”系列连衣裙都卖完了——就是那种俗气的荷叶边、深V领碎花连衣裙。她必须去仓库补货,然后重新上架给顾客挑选。克洛伊其实不是专业的时装专卖店店员,她是个演员,刚入职这家店不久。所以她非常理解为什么在这个几乎和一月一样冷的十一月,这种裙子竟然还会卖断货。后来,她的上司告诉她,尽管这家店位于曼哈顿的苏荷地区,但顾客们大多来自泽西、威彻斯特和长岛。
“所以呢?”
“邮轮,克洛伊。邮轮。”
“啊。”
克洛伊·摩尔走到店铺后面。这里只是个简陋的储藏间,跟店堂陈列区完全是两个世界。她从手腕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里找出一把,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她打开灯,看了看摇摇晃晃的楼梯。
她叹了口气,开始往下走。弹簧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了。克洛伊并不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下楼梯时不得不更加小心。她还穿着双假的Vera Wang。仿冒的设计师品牌高跟鞋加上有一百来年历史的建筑——是个相当危险的组合。
地下室到了。
讨厌。
她不是怕有人闯进来。进出这里的门只有一扇——就是她刚走进来的那扇。但这个地方潮湿、阴冷、充满霉味……还结满蜘蛛网。
这就意味着这里有狡猾、嗜血的蜘蛛出没。
这也意味着克洛伊必须用粘毛滚筒来清理深绿色波尔多半裙和黑色塞纳衬衫上的灰尘。
她踏上了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绕到左边,以避开一张特别大的蜘蛛网。但前面还有一张;一根长长的蛛丝飘到她的脸上,痒痒的。她笨拙地扭动身体,试图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挥开,然后接着找她要的东西。五分钟后,她终于找到了“戛纳街”系列的货箱。这些衣服看起来很法式,名字也很法式,但产地却是亚洲某国家。
就在克洛伊用力把箱子从货架上拉出来时,她听见了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她僵住了。然后扭过头去。
声音停止了。然后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哪里漏水了吗?
虽然很不情愿,但克洛伊经常下到这里。她从没在这里听见水声。她把手里那堆假冒法国货放在楼梯旁边,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大多数货物都放在货架上,但还有一些堆在地上。漏水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当然,克洛伊的归宿会是百老汇。不久之后,她就不用再留在切斯诺德时装专卖店工作了。但如果这里上万美元的昂贵时装不会因为漏水被毁掉,也许有助于那些小额支票按时存进她在大通银行的账户。
她冒着被大群蜘蛛袭击的危险绕到地下室深处,一心想找出漏水的地方。
越往里走,滴水声就越大,光线也越昏暗。
克洛伊走到一座货架后面,那里放着一大堆就连她妈妈都不会想穿的难看衬衫。克洛伊认定这肯定是哪个预感到自己要被解雇的买手采购回来的。
滴答,滴答……
她眯着眼睛查看。
奇怪。那是什么?远处的墙上,开着一扇门。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那扇门刷成了跟墙面一样的灰色,大约宽三英尺,高四英尺。
那扇门通向哪里?还有另一间地下室吗?她从没见过那扇门,甚至从没往最后一座货架后面的墙看上一眼。没必要这么做。
为什么门开着?城市里永远在搞基建,特别是像苏荷区这种老城区。但没人跟店员说过店铺下面也需要维修,至少没人跟她说起过。
也许是那个东欧来的古怪门卫在修东西。但是,不,不可能。经理根本不信任他,他也没有地下室钥匙。
好吧,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别再找了,把滴水的事告诉玛吉就行了,还有那扇门的事。
就让弗拉德或者米哈伊尔洛维奇或者随便谁待在这里吧,别影响她拿薪水。
又是一声刺耳的刮擦,像是鞋底摩擦过粗糙的水泥地面。
该死,就是这个声音。快,出去。
但在她出去之前,甚至在她来得及转身之前,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脑袋撞向墙壁。他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布。在她吓晕过去之前,脖子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迅速扭头看向他。
天哪,天哪……
她差点吐出来。面前这个人戴着黄色的乳胶头套,眼睛、嘴巴和耳朵的地方有窄窄的缝。头套很紧,整张脸都被挤压变形了,像是在融化。他穿着一身工装连体裤,上面有标签,但她看不清。
她哭泣着,摇着头,含着那块布祈求着、尖叫着,但他伸出一只手把布狠狠地塞回她嘴里。他戴着一双很紧的黄色手套,和头套像是一套的。
“求你了,听我说!别这么做!你不懂!听着,听着……”但这乞求听起来只是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她在思考:为什么我不拿个门挡让门开着?我明明这么想过的……她对自己感到愤怒。
他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她——看的不是乳房、嘴唇、屁股或大腿。只是看着她裸露的胳膊,她的喉咙,她的脖子,最后眼神落在一朵小小的蓝色郁金香刺青上。
“不好也不坏。”他低声咕哝着。
她呜咽着,颤抖着,呻吟着。“你,你,你要干什么?”
但她何必问出口?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
想到这里,克洛伊抑制住恐惧。她的心脏缩成一小团。
好啊,浑蛋,想跟我玩?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慢慢瘫软下去。他那双被恶心的黄色乳胶包围的眼睛看起来充满迷惑。袭击者显然不希望她倒在地上,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动作,想把她架起来。
就在感到他松开手的一瞬间,克洛伊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工装连体裤的领子。连体裤的拉链崩开了,布料也撕开了个口子。
她对准他的胸口和脸部,用尽全力又抓又打。
她的膝盖击向他的腹股沟,一次,又一次。
但她没打中。她的胳膊垂了下来。击中目标看起来并不难,但她的手脚突然不听使唤了,脑袋也不清醒了。他刚才塞进的那团布让她缺氧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也可能是受惊的后遗症。
继续,她怒气冲冲地命令自己。不要停。他怕了。你知道的。该死的懦夫……
她又试着打了他一拳,拳头落在他身上,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她的手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
她垂下头,看向地面,忽然注意到他的袖子挽了起来。克洛伊看见一个怪异的刺青,红色的,像是某种昆虫,长着几十条纤细的腿、属于昆虫的螯角以及人类的眼睛。
她的视线转向地面,注射器的针头闪着一点寒光。谜底揭晓了,脖子上的那阵剧痛——以及她的浑身无力,都是因为他给她注射了什么。
无论注射了什么,药效显然开始发威了。她感到越来越疲惫。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像是游离在梦境边缘。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切斯诺德时装店收银台旁边卖的廉价香水。
谁会买这种垃圾?为什么不——
我在干什么?她恢复了理智。反抗啊!去打那个该死的!
但她的手只是垂在身体两侧,动弹不得,脑袋也沉重得像一块石头。
她坐在地板上,然后整个房间倾斜了,随后又开始移动。他正把她拖向那扇灰门。
不,不要去那里,求你了!
听我说!让我跟你解释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不要把我带到那里去!听我说!
只要在地下室里,至少还有一丝残存的希望,玛吉可能会下来看见他们俩,她会尖叫,而他则会迈开那双昆虫似的腿仓皇逃窜。一旦克洛伊被拖进他的虫子窝,一切就都完了。房间似乎变暗了,是一种奇怪的黑暗,天花板上的灯泡似乎不再发光,而是像黑洞一般,吞噬着周围的光线。
反抗啊!
但她动弹不得。
离那个黑暗的通道越来越近。
滴答,滴答,滴答……
尖叫!
她尖叫了。
但从她嘴里只是发出一阵微弱的嘶嘶声,像蟋蟀在挠爪子,或是甲壳虫的嗡嗡声。
现在,他把她拖进了那扇门,正式进入门的另一边,一个异想世界。像是哪部电影,或者动画片,或是别的什么。
她看见下面是一个小小的设备间。
克洛伊相信自己正在坠落,不断坠落。片刻之后,她躺在了地板上,感受着地面与泥土,努力保持呼吸。但她并不觉得疼,一点都不疼。滴水声更响了。她看见远处有一堵古老的石墙,布满了管道、电线,锈迹斑斑,肮脏不堪。一道细流缓缓流下。
滴答,滴答……
那是一股昆虫的毒液,一股闪闪发亮的昆虫毒液。
开动脑筋,爱丽丝,我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抽烟斗的毛毛虫,三月兔,红心皇后,他手臂上的红色虫子。
她一直不喜欢这个该死的故事!
克洛伊不再试图发出尖叫。她只想爬走,蜷缩起来,尽情哭泣。但她动弹不得。
她仰面朝天躺着,盯着店铺地下室传来的微弱亮光。她曾经无比厌恶在店里的工作,但现在,她全心全意渴望回到那里,双腿酸痛地站在那里,假装热情地点着头。
不,不,这件让你看起来太瘦了。真的……
光线更昏暗了,原来是那个袭击者,那个长着一张黄脸的昆虫男爬到洞口,关上了门,然后走下短短的阶梯,来到她身边。
片刻之后,洞穴里出现一道刺眼的强光,他戴上一顶矿工头灯,打开了开关。强光照在她身上,她一阵眩晕,尖叫起来,也可能没有尖叫。
然后是一阵彻底的黑暗。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或者一年后,她醒了过来。
不再是那座设备间,现在克洛伊在别的什么地方,一个很大的房间,不,是隧道。看不真切,唯一的光源是位于她上方的一盏昏暗的灯以及戴面具的昆虫男头戴的矿灯光束。每次他扭头看她,她都要被强光照得短暂失明。她还是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而他则跪在她身边,但是她预料中的那件令她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更糟糕。如果他剥掉她的衣衫以及接下来的一系列事,至少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已知的恐惧。
但现实则完全不同。
是的,她的衬衫被掀起来一点点,但只露出了从肚脐到文胸下沿之间的肚子,文胸还好好的原封不动。她的裙子也被卷到了大腿,仿佛他不愿意流露出任何不雅的意味。
他俯下身,弯着腰,神情专注,一双平静的、昆虫般的眼睛凝视着她腹部光滑而洁白的肌肤,像是当代艺术博物馆里的游客凝视着一幅油画:微微歪着头,寻找着正确的角度,去欣赏杰克逊·波洛克的滴色画和玛格利特的青苹果。
然后他慢慢伸出一根食指,划过她的肌肤。
他的黄色手指。他张开手掌,前后摩挲。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皮肤。然后松手,看着皮肤恢复原状。
他那张昆虫一样的嘴拧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觉得自己听见他说:“很好。”又或者这是抽烟斗的毛毛虫在说话,又或者是他胳膊上的昆虫。
她听见一声轻微的震动,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从另一个地方又传来一声震动。他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眼睛。看见她醒了,他似乎有点意外。他转过身,从一个背包里翻出一根注满液体的注射器。他又给她来了一针,这次是对着她胳膊上的血管。
一阵暖流涌动,恐惧渐渐消失。黑暗包围了她,世界一片安静,她看着他的黄色手指,毛毛虫般的手指,昆虫的爪子,又一次伸进那个背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充满敬意地放在她裸露的皮肤旁边,这让她想起上周日的圣餐礼上,那个神父把盛满基督之血的银质器皿放上圣餐台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