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雌救美的初见

天很蓝,水很清,没有城市的喧闹,全球变暖以及被尾气污染到一塌糊涂的空气,没有尸体,也没有成堆的报告。这里是遗失在浩淼史籍中的碧落,村庄、森林、瀑布、温泉和环抱的群山,还有小乖——一只才满三个月的小白虎。它是我从昏迷中醒来,遇到的第一只活物,正躺在灌木丛中饿得奄奄一息,我用后备箱里存的食物救下了它,从此它便一心认我做娘,粘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只是这里太安静了,回忆总是粘稠,纠结在脑海之中不肯离去。我憋了一口气钻进水中,让自己慢慢放空。

隐约听见小乖在岸上咆哮,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凶恶。我心下警觉,赶忙破水而出,才直起身,就觉得背后有劲风裂空而过,之后便是扑通一声巨响,小乖的吼声更大,血腥的味道瞬间蔓延。我打了个激灵,两步滑到岸边,取了衣服裹在身上,朝血色漫开的地方潜去。

水压迫着我的双眼,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伸出手去拉他,他却突然向我挥了一刀。我急忙向后退去,他挥空之后已是强弩之末,我赶紧游过去,拾起那凶器,将他拖上岸来。

一番急救之后,他痛苦地咳了两声,呼吸平顺了许多,我翻过他的身体,倒吸了一口冷气。倾城倾国一妖孽!这般容貌风姿,想来女娲娘娘果然是偏心的,用了全副的心思造就这个人出来。他头顶白玉冠,身穿织锦袍,腰系九龙佩,一看便知是“天潢贵胄出品”!。这样的男子,如果不是有“背后的故事”,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荒郊野外!

传说中的美男,不,是“麻烦”从天而降,上上之策,是置之不理。可我毕竟不能见死不救。肩上的箭伤还好没有伤到主动脉血管;可腹部的刀伤就不容乐观了,匕首被他胡乱拔出,血肉模糊狼藉一片。角度再过差一些,真就变成开膛破肚了。从随身的针灸包里拿出长针,认准了穴道刺了下去,暂时止住了腹部和肩部的血流,可是这远远不够,我需要的,是他的意志力和我的穿越好“伙伴”——医用器械箱。

带上手术专用的白口罩,手起针落,片刻便听见他闷哼一声,猛地睁开双眼,所有的心理建设在与他四目相交的一瞬间,全都破功了。时间静止,那是我平生仅见最锐利的双眸,里面正熊熊燃烧着的千年不化的寒冷光芒。

好漂亮的眼睛,好恐怖的眼神。那种奇异的违和感,比他那难以描画的绝世美貌更惊心动魄。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怎么死都不知道。他看着我,声音微弱却清晰,仿佛碎玉一般,“针,是你下的?”

这样的情况下也可以安之若素,他的涵养功夫和镇定功夫真是了得!我低头翻出干净的白口罩让他咬住,以免待会儿受不了缝合的痛楚伤到自己,他却摇头拒绝,反问我道:“你,不会说话?”

我点点头,装哑巴也是逼不得已,碰到像他这种全身散发着“我复杂又危险”味道的男人,我不指望他知恩图报,相忘江湖就好。

为了避免他对我使用工具的疑问,我翻出医用纱布,想蒙住他的双眼,却遭遇到他的坚决抵抗。我只得拔下头上的木簪,在他的手心写道:“你在水中刺我,我仍肯相救,便不会害你。”

好在从小在我那位中医圣手的爷爷熏陶下,我能写一手看起来足够唬人的繁体字,不至于一到古代就成了“半文盲”。他用比我的手术刀还犀利的目光从内到外“解剖”了我一遍,终于放弃了抵抗,遂了我的意,说道:

“在下袖中尚有金创药,姑娘尽可取用。”

平常多在尸体上动刀,拿捏下手轻重不可能与外科医生相比。然而他却神色如常,仿佛我正在“修理”的,根本不是他一样。当年关圣人刮骨疗毒还要白酒以壮声色,他却在清醒的状况下,面对拔剑缝合之苦不吭一声,这份气魄,让人不得不油然而生敬意。

洗去手术的血腥,我收拾好一切,也让他重见天日。古代的医疗条件简陋,器械也没有办法彻底消毒,若他倒霉伤口感染的话——接下来只能听天命了。

“姑娘,白玉瓶中有红色丸药,请递于在下!”

我倒出一粒药丸,这味道连我这个半吊子中医闻了都想吐,他却细嚼慢咽方才吞下!从疗伤到服药,他能人所不能,平日里到底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吃过药之后,他就开始闭目养神。我转身背对他站在温泉边,初夏的微风带来阵阵荷花的香气。蜜蜂和蝴蝶依旧穿梭在花叶之间,原本以为这里会是个世外桃源,如今看来,还是我自己想得太简单。

小乖咬着一只倒霉的兔子,志得意满地回来了。我奖赏地摸摸它的头,看着它一气狼吞虎咽。兔子的血肉溅得四处都是,掩盖了我为他手术的痕迹。我彻底放下心来,转过头看向他,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一只蝴蝶从我们中间幽幽飞过,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对视。他的目光又回复了那种高深莫测的深邃沉静。我走过去,打算扶他离开这里,他已经摸着石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太强悍了!他外表看上去如白玉雕成,美得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一般,可是他的神经线却足以让无数“铁汉”相形见绌,肃然起敬。只是这样的强悍,足以为他的危险系数再加个N次方……

既然决定救人,就要冒一定的风险。好在我为寻找“回家之路”而“碰壁”时,发现这温泉瀑布之后别有洞天,我就将这里当做了“狡兔三窟”的“第二窟”。

“在下长安谢瑱,承蒙姑娘相救,敢问该如何称呼姑娘?”他躺在被褥之中,向我客气地询问。

我想了一下,先在他的掌心上写了我名字“凤君”的“君”字,再继续写道:“卧床静养,七日拆线,日后可痊愈。”

“原来是君姑娘。在下有些口渴,能否烦请姑娘——”他点点头,气色比刚刚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恢复如常。那大补丸还真是卓有成效。

我倒了一杯牛奶给他。小乖呜呜地叫了两声,对他的口粮被人侵占表示不满,我也只有抚摸它两下以示安抚。

“君姑娘,只怕接下来这几日,在下就要拖累姑娘了。”他喝完牛奶,叹了口气,道,“危难相救,恩同再造,在下不敢言谢。来日自当结草衔环——”

我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只盼他出了这个地方,将今日之事忘在脑后才好:“吉人自有天相,容貌粗鄙,不敢现于人前,公子见谅。”

“姑娘太过谦了,若非姑娘临危不惧妙手回春,在下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适才姑娘为在下缝合伤口,下针手法不同凡俗,不知师承何门?”

他的伤口深,又是在容易活动的部位,所以我下意识地使用了近远——远近缝合。只是没想到在那种剧痛的状态下,他又蒙着眼睛,这样也感觉到了。

“出师以来毫无建树,唯恐辱及师门,无颜相告。”过去的终究过去,我不想再回忆,只有给出这武侠小说的“标准答案”。

“姑娘何必如此自谦!”他浅浅一笑,我却莫名觉得一阵冷风吹过,背脊爬上一股凉意。他的笑容很美,用尽我所知的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能形容那璀璨光华于万一。只是我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我宁愿见到他冷脸的拒绝,也不想看到他的笑容。我现在只有每天祷告,希望这尊瘟神能快点好,从此再不相见。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耗费了我们所有的精力,我摸了两包泡面出来,解决了温饱问题。他耗尽了全部的体力,昏沉沉地睡去,我就在地毯上,枕着小乖守了一夜。

清晨的气息,随着光线的渐渐转变悄然侵入。我站在瀑布边,接水洗了把脸,深深呼吸。

“君姑娘,早!”

听到身后的呼唤,我迅速带回了口罩,走到床边帮他换药。他伤口处的皮肤已经有咬合的趋势,愈合速度令人瞠目结舌。我长出一口气,在他手心写道:“三日可拆线。”

“君姑娘医术精湛,在下得遇姑娘,是在下的运气。”

我摇摇头,继续写道:“公子的药好,我需去村中取些衣物。”

他看着我,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光亮,还未等我琢磨出其中的意味便转为平静。我到洞口,身后却突然爆出一声脆响。水碗摔碎在地上,他看着我,表情带着一点歉意。我只好走过去收拾一地残破。他轻声说道:

“姑娘若是为了在下,便不须着急。三日后,在下与姑娘一同去。”他垂下眼帘,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圈阴影,继续说道,“姑娘是个聪明人,那些人于我定然不死不休。你一夜未曾合眼,不如小憩一下。”

生死攸关之事,他却可以如此轻描淡写,让人更觉森冷。我听从他的劝告,坐下来,翻出村中大婶送我的那套书来打发时间。村中之人都是目不识丁,这部据说是祖传之物,遇到我才算“得遇明主”。

“君姑娘喜欢读史书?”他的声音将我从书本的世界带出来。我读书时最讨厌人打扰,被他这么一问,险些应声。

见我看他,他继续说道:“晏大人为相二十载,辅佐光武帝清党政平四藩安天下,堪称碧落第一相。这《史镜》虽说只是他闲暇时游戏之作,其境界胸襟较之史官所治,高出不知凡几。此书不曾为史馆编列,但却是爱史之人案头必备。”

既然他也喜欢就再好不过了,丢了这本书的第二卷给他,两人各据一方,正好相安无事。瀑布之外日薄西山,光线渐渐转暗,我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裙角被拉了一下。小乖的虎头蹭着我的腿,在它的旁边,是一只两脚朝天的野兔。

温暖的火光轻轻的舔着锅底,汤咕嘟咕嘟滚了起来,兔肉混合着蘑菇的香味,慢慢在空气中释放。感受到了令人垂涎的味道,小乖的耳朵动了一下,撒娇般地扭动起身体来。谢瑱也下了床挨着我坐下,慢悠悠地问道:

“想当年在下读这本书时,也是如姑娘般不忍释卷,姑娘可知‘史镜’二字语出何典?”

“以史为镜——”我有一半思绪还沉在书中,条件反射的用烧火棍在地上写出这几个字才发现不对。“以史为镜”语出《旧唐书》,碧落朝接在南北朝之后,哪有可能有太宗皇帝和魏征?

“姑娘竟也知此典故,难得难得!史镜之名,取自文圣光武皇后谢氏为此书题字——‘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光武皇后是碧落朝唯一薨后有谥的女子,群臣公议以‘文’,可窥其才情于一斑。可惜所著文稿皆毁于祝融,传世者不过凤毛麟角。”

光武皇后谢明月?她也知道这句话?这代表了智慧都是相通的,还是她也与我一样,是个穿越女?

“姑娘是从何处得知此典故?”他停了一下,转而问道。

“家师。”我随便推给我“虚构”的师傅,心早就飘到光武皇后那里去了。如果她是个穿越女,是否找到了回家路?

“尊师果然是世外高人,医道之外,竟也对历史掌故如此熟悉!”

“谢公子夸奖,能得入家师门墙三生有幸。”我收敛心神,他并不是三心二意就能打发的对手。

“在下倒是有一事不明,姑娘救了在下性命,却从未问及在下缘何负伤落崖,难道姑娘不担心在下是个无良恶徒?”

“思前想后又该如何救人?医者父母心,我只管救人,若公子是恶徒,也该由衙署治罪,与我有何干系?”我干脆地写道。

“姑娘和令师心存善念本是好的,可这世间来来去去,只有八个字是真的——‘人心险恶,以利之为’。骨肉至亲,不过也——”他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我却分明从那“骨肉至亲”中,听到了嘲讽味道。他接着说道,“请姑娘莫怪在下唐突,纵使利人亦先应利己。”

“多谢公子提醒。”我赶忙应着,权贵之家,又有几个能兄友弟恭?。想必他这次的负伤,也与他口中的骨肉至亲脱不了关系。我想要一个亲人也不可得,偏偏有人骨肉相残。这世间的荒谬,莫过于此!

伤口愈合出乎意料的好,拆线之后,三天多的尴尬相处终于可以结束。我在他手心写道:“休息半日,下午可下山。”

“多谢姑娘!这次落难多承姑娘援手,谢瑱铭感五内。可否摘下面巾,在下自认并非那等以貌取人的孟浪之徒——”

不待他说完,我死命地摇头。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在下——”

话音还未落,他便抬起手一把拉下了我的口罩。我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挥了过去,只听到“啪”地一声,他的脸偏到了一边。

我窘迫地转身,将口罩拉回脸上。还好我有在脸上涂了紫药水装成胎记,这才没有穿帮。镇定了情绪,我再看向他。玉白的“花容”上,鲜红的掌印更加触目惊心。我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却还是得“输人不输阵”的回瞪他。

“公子,奴婢莺簧、蝶板给您请安。”我们还僵持着,有甜润的女声从洞口传来,打破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张力。两位容貌衣饰一模一样的美人走了进来,一起向他行礼。

他何时联络到了自己人?我还未及深想,便听他说道:“是在下得罪了。姑娘请宽心,在下定然不会再犯。”

我拾起烧火棍,在地上写道:“既然公子的家人到了,我也不敢再留。若有相逢之日,请公子只当我是陌路之人,不必相认。公子请吧!”

他将一只玉牌放在了石榻之上,说道,“姑娘相救之恩无以未报。这玉牌请姑娘收下,将来姑娘若有不便之处,便到长安谢府,在下许姑娘三件事,不问缘由,有命必达。”

我背过身去不予回应,半晌又听他说道:“姑娘要回村中,不妨与在下同行。”

回村,只怕从今天起,我再也回不去了。虽然不告而别很对不起那些善良的村民,可当断不断,只会连累到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下定决心,绝不回头。终于,他又开了口,“是在下唐突姑娘在先,姑娘不能谅解,在下亦无话可说。请姑娘保重,谢瑱就此告辞。”

感觉背后已经没有人,我这才转过身。在他躺过的石床上,放着一套女装,还有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我将这些东西都收进包裹中,离愁别绪涌上心头。

蹲下身子摸摸小乖的头,天长日久也是终有一别,我还是不得不一个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