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法医与妖孽男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正当苏州府上下为了“地毯式搜索一无所得”而一筹莫展之时,线索却自动送上门来了。

我带着仵作小马正在刑房填验状,就听见皂班的王头扯着脖子在屋外喊:“凤大人,曲姑娘来了,大人请您忙完便去花厅一趟。”

曲姑娘?哪个曲姑娘?我有些摸不到头脑,直到发现小马正用因嫉妒而狂热的眼神看着我,我才反应过来。苏州城里能有几位曲姑娘,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苏州花魁曲玲珑!

我净了手,又回房中换了一套衣服,这才往花厅进发。才掀开帘子,便听到细微的啜泣声,如春风拂过百花的轻柔婉转,林冲的声音响起:

“曲姑娘,我们定当早日破案,为真姑娘洗冤,还请节哀顺变。”

我略微放重脚步,转过屏风。林冲率先发现了我,对我点点头,说道:“翔之,来得正好,曲姑娘有关于真姑娘相近之人的消息。”

我转向客席,那位传说中的曲姑娘袅袅婷婷站起身,向我盈盈一礼,那风情绝胜“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妾身曲玲珑,见过凤大人!”

“曲姑娘不必多礼,请坐。”我选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她待我坐了,才颔首坐下。出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貌,我偏过头不去正视她的面容,但那隐隐在鼻端浮动的清馨兰香,在耳边萦绕的黄莺出谷之音,都完美的无可挑剔,不愧是苏州城的花魁。

“曲姑娘,请你将适才所述之事,再讲与翔之。”

“是!”曲玲珑抬起头看着我,不施脂粉的清艳面庞上泪痕犹在,平日决不能现于人前的苍白与憔悴,反为她平添了几分动人之意,我见犹怜。她开口,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此事苏州城里几乎无人知晓,我与真真是金兰姐妹。我与她结识于五年前秦淮花魁夜宴,言语颇为相投,又皆来自苏州,便结为金兰。嬷嬷以为官私有别,严禁我与她来往。虽然宴席之上亦有相逢,也只能在背人处匆匆交谈几句,所以这几年来,我们只有互通鱼雁。这半年来,真真寄信于我,说起她终于觅得良人,称呼此人为三郎,说是与她同乡,皆为蓟州人士。”

“曲姑娘,你与真姑娘的信件现在何处?可否借给本官?”

“玲珑知道兹事体大,真真的信都在此处,请大人过目。”曲玲珑将随身带着的琴盒打开,里面装了一厚摞的信件。我和林冲同时伸手去拿,手指相碰,我急忙缩回手。案子当前没细思量,和上司抢东西可是官场大忌!

“曲姑娘,真姑娘最后一次来信,是什么时候?”我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继续问曲玲珑。

“半月之前。”她回答道,“十日前我回信给她,之后便再无消息。”

十五日之前,看来从曲玲珑这里也无法挖到太多内幕了。我们说话间,林冲已经看完了那信,交到我手中。我展开信纸,仔细阅读。信中真姑娘提到了她在三月初九日赏春会上,遇到了这名她称作“三郎”的男子。这“三郎”与那等轻狂孟浪之徒并不相同,对她颇为体贴怜惜,虽非青年才俊或社会名流,却沉稳可靠,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可惜这信中的确如曲玲珑所言,只提到了这男子与真真同乡,并没有提供别的信息。

“凤大人,真真生于妓户之中,母亲早亡,世上已无半个亲人。大人若验看完毕,可否将真真交与玲珑?”曲玲珑站起身,向我们跪下,泣不成声,“玲珑不过风尘中一弱女子,挚友蒙此大难却无能为力,惟有恳请二位大人明察秋毫,为真真洗冤。”

我看了林冲一眼,他一甩袍袖,曲玲珑竟好似身不由己站了起来,有武功傍身果然方便许多。听他温言道:

“曲姑娘请起,姑娘高义令林冲汗颜。姑娘且放心,林冲为一方父母,为人洗冤本是职责所在,敢不尽心竭力!天寒地冻,请起吧!”

在二十一世纪,我便见惯了生离死别,然而那些被害人亲属的悲哀,却还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只有推脱了两句起身告辞。回到证据房,看着桌上的物证话梅干,若能找到这家干果店,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没有现代的分析仪帮助,难道真的要寻找了专业人士效法神农氏尝百草?

“凤大人,好消息!”我还在一筹莫展,就听到快班张头“嘹亮”的声音,一路进了刑房,“观前街的许记的师傅说,这话梅多半自扬州来,里面有一味调料是江都特产,出了江都,没有一间干果店铺用这个调料。”

我站起身,这也算是一个突破了,如今至少可以确定,这些杀手与扬州方面有关。能请的动如此级数的杀手来此,这藏镜之人只怕也不是普通身份。

“小的已经报给大人,大人说请凤大人早做准备,一刻钟后在府门之前见面,同去拜访程潜公子。”

这个时候去拜访传说中的江南第一才子程潜?我心下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出门的正装,来到府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小厮荼蜜打起帘子,林冲已经坐在车上。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直接解释道:

“赏春宴是苏州各楚馆的盛事,若少了程大才子这位精彩人物,宴如何成宴?”

到底林冲口中的精彩人物到底有何精彩之处,见了程潜我方明白。

我们到达程潜所住的怀园的时候,方才过了辰时。出来应门的门子看到林冲,连通报一声的程序都省略了,直接挥手放行。林冲倒也不恼,熟门熟路的领着我绕过了正堂,直接往后园去了。

还未进园门,便听到丝竹之音破空而来,那吴侬软语声声妩媚,仔细一听,只得了两句,竟是“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我皱起眉,放缓了脚步,终于那歌声停了,便听得男人得意的笑声与女人暧昧的骂声交杂在一起,十足的淫靡。

在门外候着传召的小厮丫鬟们看到我们,忙过来向林冲问安,然后殷勤的打起帘子,一股浓重的脂粉味道夹着暖意扑面而来,我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控制不住身体反应,打了一个喷嚏,急忙用手帕擦干净,这才随林冲进去。

这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满室春意,活色生香。说是“春意”还有些不足,这屋里分明是“夏日炎炎”。侍宴女子薄纱襦裙,胸前一抹雪色交相辉映,让人眼花缭乱。至于男子们的打扮都走阮籍嵇康的“路线”,袒胸露背,或坐或卧,有人三两成群在讨论着“游心寂寞,以无为贵”的玄学命题;有人窝在角落,正嗑着类似“五石散”的东西;也有人旁若无人地与身边的女子调笑,动作之亲昵,让受过二十世纪文明洗礼的我,也忍不住面红耳赤。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我还真以为自己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夜店。而这碧落版“夜店”的老板——程潜则不需要介绍也不会错认,用句时髦的话来形容,这位仁兄气场太过BH,不需要刻意说什么或做什么,本身就是一种压倒性的存在。

此刻他身穿着红色的单衣,懒散地躺在白色的狐裘躺椅之中,那红与白的对比那么的鲜明浓艳,更衬得随意披散着的长发漆黑如墨,他半闭着眼睛,享受着由身边的侍女送入口中的蜜瓜,仿佛正沉醉在那曲子之中——

“……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

不论其他,这位公子的喜好还真是——这淫词艳曲听得我满头黑线,他却怡然自得,真乃神人也!

林冲也不急躁,拉了我在他旁边选了个位置坐下,侍女殷勤地送上蜜茶又退下。好容易等到一曲终了,那位程大公子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扫了过来,与我们正面相对,那乌黑的双眸清冷自若,在这一片繁华糜烂之中,更显得深邃明澈,让人心中一颤。

“来啦!”他懒洋洋地开口。

“来了!”林冲的回答也是同样简单,为我们相互介绍,“程潜,字光隐;凤君,字翔之。”

“在下凤君,见过程公子。”我站起身,简单说道。

大牌果然是大牌,那位程公子连动也未曾动,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对我的回应。我随便坐下,等着他们进行boss对boss的谈话。

“难得你带人到我这里来,美眉明目,倒也有几分‘冰清玉润’之意,勉强算是个人物了。如今你这苏州府越发出息了。”他以实在称不上礼貌的随便态度瞥了我一眼,说话时却只看林冲,仿佛我根本不在场,他谈论的人也与我无关。更让人觉得被冒犯的,是他的措辞。美眉?!自从张敞之后,这两个字用在男人身上,就约同于“娘”了。

“翔之他——”还未等林冲把解颐的话说出口,我便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他摇摇头。他如何看待我,与我而言并无半点干系,完结了此事,想必也可以再不相见。林冲有些歉疚地看着我,终于还是长出一口气,口气之中都是无奈,“也罢,来日方长,闲事也可容后再叙。光隐,如今事态紧急,借一步说话。”

程潜还未开口,便听到角落里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公子——”

我循声望去,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客厅的西北角上,记得进来的时候,那角落里的人们,正在“嗑药”。林冲与程潜已经到了那人群之外,我急忙跟了过去,人群分开了一条通路,让我们三人进去。

地板上躺着一个几近全裸的男子,满面赤红,唇色雪白,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很显然是嗑得太high后遗症。

“大夫何在?”程潜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沉稳。

“回公子,说是出恭去了,外头人已经去茅房里寻了。”

等大夫回来也错过了最佳的急救时间,我当机立断蹲下身,将他的身体拉平,迅速扯下头上束发的丝带卷成卷,垫在他的上下齿之间,将他的头偏向另一侧,一边说道:“散开不要围成一处,所有门窗洞开,将他的鞋子脱掉。”

众人皆是一愣,我身边的林冲接着开口,不高不低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威严,“还不快去,荼蜜,照着翔之的吩咐,快!”

众人轰然而散,我随便指向一个表情迟缓的侍女径直命令,“去取些热湿布来,若他唇边有呕吐之物,迅速抹去。还有你,托住他的下颔,莫让他堵塞了气道。”

我看向蹲在我身边的程潜,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瞬间瞪大,仿佛没听懂我在讲什么。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按照我的要求一一做了。

一切就绪,我从袖中取出针灸包,向他的人中、合谷、足三里、涌泉一一刺了下去。癫痫很快平复了下来,那人睁开了眼睛。我收起长针,对他做了最简单的检验,还好刚刚那一倒有地毯吸收了震荡,吃点安神的药物就好了。

他对我千恩万谢,我实在无言以对,由于毒品而引发的悲剧我看的多了,害人害己有之,家破人亡有之,只望他能自醒,回头是岸。我谨慎地挑选了措辞,“那‘五石散’既是神仙药,便不是我们一干凡俗之人承受得起,公子的病由何而来,想必心中已有计较,凤君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气氛有些沉重,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我转向林冲,说道:“大人,请恕凤君仪容不整,进退失据之罪,凤君先行告退。”

“你先去吧,今日也辛苦了。”林冲眼眸轻垂,温柔的声线有些不同寻常的低哑。

“凤公子且留步。”我几乎已经走到门口,身后却传来挽留的声音。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程潜目光精湛仿若有实质一般,穿越空间的屏障锁定我,好似要将我看个通透。我故意骄傲地昂起头,毫不迟疑地迎着他的目光而上。我心里很清楚,这两个人都是人精,若此时哪怕只是露出半点不自在,埋下怀疑的种子,搞不好就会后患无穷。

“舍下安排失当,若非翔之临危不乱已酿成大祸,还请翔之赏面,使程潜能聊表寸心。若不嫌简陋,且先以这支玉簪挽发。”程潜已经从指尖到发梢,都挂上士族公子的“标准配备”,端得风姿优雅,俊美无匹。

“公子的好意,凤君心领了。我碧落律法‘受所监临。一尺笞四十,一匹加一等;八匹徒一年,八匹加一等;五十匹流两千里。’”我礼貌地微笑,“所以这玉簪凤君是万万不敢收的,若公子方便,请借凤君丝带九寸,明日必当奉还。”

我的话音将落,屋中已是一片死寂。苏州城里敢如此摆明了落程潜程大公子面子的,想必我是第一人。林冲好似不自觉地向我这边动了一下,究竟还是留在了原地,一脸欲言又止。

“如此说来,竟是程潜唐突了。春九,速去取九寸织玉锦来。”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似笑非笑看着我,好像我的反应尽他在掌握,这种感觉真的非常讨厌。

锦带很快就被送来了,他在里里外外在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向我走来。乳白的飘带盘着花样繁复的缂丝,在空中轻扬,与他的衣裳交相辉映。

我也没和他多做客气,直接将丝带取来,将长发简单的绑成马尾,头也不回的离开。没有我在中间,他们谈起问题来,应该会更直接和深入吧。

从温暖的屋内到冰冷的马车,温差让我忍不住瑟缩。我将身上的披风拉紧,帘子被人掀起,荼蜜清秀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塞给我一只银炉,轻声说道:“凤大人,这是我们公子令荼蜜送来的,公子请您先行乘车回府。”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林冲也回来了。他将一本册子放在我面前,然后说道:“据程潜所述,那人应是扬州都督府前兵曹吕才。程潜与此人在映香院有两面之缘,知道他家里行三,且是蓟州人士。我已派人去了扬州暗访。”

扬州都督府在淮南道,而苏州在江南道。他们这般冒着天大的危险,越境绑架朝廷命官,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翔之对我碧落皇家可有了解?”

“凤君对碧落皇家,所知不多。今上有四子六女,太子殿下是故仁嘉皇后欧氏所出,皇三子睿王殿下,有碧落战神美誉,是故仁静皇后谢氏所出,皇四子魏王殿下——”

说到谢氏,我就想起燕来山中的谢瑱,他曾留话让我去长安谢府找他,想必和谢家也脱离不了关系。还未等我说完,林冲便打断了我的话,说道:

“这是五日之前,京中来的邸报。皇上以睿王殿下为淮南经略使,代天巡守。据我推测,睿王此行,是为一个月前对吐蕃用兵之事。此战虽使吐蕃王俯首纳贡裂土称臣,却也折损了三万将士。以睿王昔日‘战神’之功而言,虽胜犹败。半月之前军器监于家中暴毙,十日之后这位殿下便下到淮南,这其中,只怕是有些前因后果。”

“如果事情如大人推断,他们之所以不伤吕才,必然是有什么关键物证就在他手中。若落入他人手中,对睿王殿下无法交待。如果是这样,我们不妨设下一计,引蛇出洞。”

“翔之的意思是?”

“如果能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并且决定联络睿王殿下,哪怕只是让他们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