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感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留下的是四肢百骸的酸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感。谢语嫣躺在床上,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水声和妇人轻微的走动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谢语嫣,一个21世纪的新闻记者,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现在,她被困在了这具叫做“阿语”的身体里,身处民国八年的上海。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
想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楚“阿语”是谁。
她清了清依旧干涩的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朝着门外喊道:“姆妈……”
很快,木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妇人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小碗米粥和一碟酱菜。“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妇人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语气里满是关切,“医生说你得好好补补,我给你熬了点白粥,好消化。”
谢语嫣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白瓷碗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米粥熬得软糯,散发着淡淡的米香。这和她平日里匆忙塞进口中的速食早餐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朴素而温暖的烟火气。
“姆妈,”谢语嫣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探究,声音低低的,“我……我好像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头还是晕晕的。”
这话半真半假。头晕是真的,记不清事情也是真的,只不过,她记不清的是属于“阿语”的记忆。
妇人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心疼的神色,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那头发编着一条粗粗的辫子,发质干枯,带着自然的黑色。“傻孩子,烧了那么久,记不清也正常,慢慢就想起来了。别急,啊?”
“嗯。”谢语嫣顺从地应了一声,借着这个动作,她仔细打量着妇人。妇人约莫四十多岁,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但眼神清亮,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腕上戴着一个简单的银镯子,一看就是个勤恳持家的妇人。
“姆妈,”谢语嫣舀起一勺米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米粥滑入胃里,让她稍微恢复了些力气,“我……我叫什么名字?”
妇人被她这个问题逗笑了,带着点嗔怪的语气:“你这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你叫沈若语,沈家的若语,‘若’是好像的‘若’,‘语’是言语的‘语’。”
沈若语……谢语嫣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沈,姓氏变了。若语,听起来倒是个文静的名字,和她自己“语嫣”的名字相比,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温婉。
“那……我们家是做什么的呀?”谢语嫣继续不动声色地打探,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
“我们家还能做什么,就靠着你爹爹那点小生意过活。”妇人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无奈,“你爹爹在城隍庙附近开了个小小的笔墨铺,生意不算红火,但也能勉强维持生计。前几年时局动荡,生意就更难做了。”
笔墨铺?谢语嫣心中微动。这倒是和她记者的身份有那么一丝微弱的联系,都和“文字”沾点边。
“那……爹爹呢?”
“你爹爹一早就去铺子了,得守着生意。”妇人说道,“他知道你醒了,肯定高兴,晚上回来给你带糖糕吃。”
谢语嫣点点头,又喝了几口粥,感觉身体有了些力气。她放下碗,看向妇人:“姆妈,我……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个问题让妇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欣慰又带着点担忧的笑容:“你呀,以前是个懂事又要强的孩子。从小就喜欢读书,央求着你爹爹送你去学堂。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你爹爹疼你,咬牙送你去了女子学堂。你在学堂里成绩好,先生们都夸你聪明。就是……”
妇人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忧虑:“就是性子太静,不爱说话,但心里头主意正。这阵子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愁眉苦脸的,问你什么也不说,天天跟那些同学凑在一起,回来就唉声叹气的。我跟你爹爹都劝你,女孩子家,读点书识点字就够了,那些国家大事、学生运动的,不是我们该操心的,可你就是听不进去。这次病倒,我看啊,就是心思太重闹的。”
女子学堂?关心国家大事?学生运动?
谢语嫣的心猛地一跳。这些关键词串联起来,让她对“沈若语”这个女孩有了一个初步的勾勒。看来,这具身体的原主,并不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闺阁少女,而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关心时事的进步女学生。这倒是和1919年这个时代背景十分契合。
“那……外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谢语嫣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目光紧紧盯着妇人的表情。
提到外面的事,妇人的脸色明显变得凝重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出事了嘛!你没生病之前,街上就不太平。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又是演讲又是发传单的,嘴里喊着什么‘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是因为在巴黎和会上,洋人把咱们中国的青岛给了日本人,朝廷……哦不,现在是政府了,政府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妇人说到这里,有些语无伦次,显然她对这些国家大事也不甚了解,只是听街坊邻里议论,隐约知道些皮毛。
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对谢语嫣来说,却如同惊雷!
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巴黎和会!
这些都是五四运动最核心的口号和导火索!
谢语嫣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学新闻史的时候,对五四运动的来龙去脉研究得十分透彻。1919年1月,巴黎和会召开,中国作为战胜国之一,却被列强要求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消息传回国内,举国哗然,最终引发了5月4日的五四运动。
现在是民国八年,也就是1919年。根据妇人的描述,学生们已经开始行动,但似乎还没有到大规模爆发的地步。这意味着,她穿越过来的时间点,正是五四运动爆发的前夕!风暴来临之前的宁静,却暗流涌动。
原来,沈若语的忧虑,并非无的放矢。她是在为国家的命运担忧,为民族的前途焦虑。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那个年代就能有如此觉悟,实属难得。
“那……现在是几月了?”谢语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时间点,太关键了。
“刚过了清明没多久,是四月中旬了。”妇人回答道。
四月中旬!
谢语嫣倒吸一口凉气。距离五四运动爆发,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座城市,乃至全国的各大城市里,无数像沈若语一样的爱国学生,正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一个爆发的契机。而她,一个来自百年之后的灵魂,竟然阴差阳错地站在了这场伟大运动的门槛上。
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她对这个时代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度和向往。她曾在无数史料中想象过那个年代的风起云涌,那些为了国家和民族挺身而出的青年,那些激荡人心的口号和热血沸腾的场面。可当这一切真的即将在她眼前发生,甚至她可能亲身参与其中时,恐惧和激动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滚。
这个时代,有理想,有热血,但也有动荡,有危险。军阀混战,列强环伺,民生凋敝,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有着进步思想的女学生,处境可想而知。
“阿语,你怎么了?脸色又不好了?”妇人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忧地问道。
“没……没什么,”谢语嫣定了定神,掩饰住内心的波澜,“就是觉得……外面的事,好像挺严重的。”
“可不是嘛,”妇人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深深的不安,“我听隔壁王太太说,北平那边的学生闹得更凶,好像还跟军警起了冲突。唉,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啊。阿语,你可千万别再跟着瞎掺和了,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女孩子家,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是福气了。”
这是那个年代大多数普通妇人最朴素的愿望。谢语嫣能够理解,但她无法认同。她骨子里的新闻基因,她所接受的现代教育,都让她无法对国家命运置身事外。更何况,她现在占据的是沈若语的身体,沈若语那颗忧国忧民的心,似乎也在隐隐影响着她。
“我知道了,姆妈。”谢语嫣没有反驳,只是温顺地应了下来。现在还不是表露心迹的时候,她需要时间适应,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妇人见她听话,脸上露出些许欣慰,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好好休息,便收拾了碗筷出去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挂钟“嘀嗒”的声音。
谢语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一层薄薄的纸,光线透过纸照射进来,显得有些昏暗。她能听到窗外传来更清晰的声音了,有小贩的叫卖声,有黄包车铃铛的清脆响声,还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发出的沉闷轰鸣——这个时代,汽车已经出现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但显然还不普及。
更远处,似乎真的有隐隐约约的人声聚集在一起,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股涌动的情绪,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属于沈若语的手,纤细、苍白,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这双手,或许握过笔,写过激昂的文章;或许接过传单,传递过进步的思想。
谢语嫣深吸一口气。她现在是沈若语了,一个生活在1919年上海的进步女学生。她的人生轨迹,已经和这场即将到来的伟大运动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作为一名记者,她本能地想去记录,想去探寻。但作为一个身处历史洪流中的个体,她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惶恐。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是顺应历史的潮流,随波逐流?还是凭借自己来自未来的“先知”,试图去改变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活下去。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旁的一张小几上。那里放着一本书,封面是泛黄的牛皮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新青年》。
谢语嫣的瞳孔猛地一缩。
《新青年》!这本杂志,是新文化运动的旗帜,是五四运动的重要思想阵地!陈独秀、李大钊、鲁迅……那些她在历史课本上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曾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过振聋发聩的文章。
沈若语竟然有这本杂志?
谢语嫣挣扎着坐起身,伸手将那本《新青年》拿了过来。杂志的纸张粗糙,带着岁月的陈旧感,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她翻开几页,里面的文字是竖排的,从右向左读,字体是工整的铅字印刷。
她看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片段,那“吃人”的呐喊,穿越百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振聋发聩的力量。她看到了陈独秀关于“民主”与“科学”的论述,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旧制度的批判和对新思想的渴望。
这些文字,在她的时代,是历史课本上的知识点,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但在这里,在1919年的上海,在一个进步女学生的床头,它们是鲜活的、滚烫的,是足以点燃青年热血的火种。
谢语嫣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带着油墨清香的文字,心中百感交集。她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那个时代青年们跳动的脉搏和炽热的理想。
原来,沈若语一直都在关注这些。她的忧虑,她的病,恐怕都与这些文字、这些思想、这些正在发生的历史紧密相关。
就在谢语嫣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中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妇人的声音:“阿语,你同学来看你了。”
同学?
谢语嫣心中一动,立刻将《新青年》合上,放在床头。她正想了解沈若语在学堂的情况,她的同学,或许能给她带来更多信息。
门被推开,妇人领着两个穿着青色学生制服的少女走了进来。
两个少女看起来都和沈若语年纪相仿,十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和沈若语相似的辫子,脸上带着青春的朝气,眼神里却也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看到谢语嫣靠坐在床上,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眉眼锐利的少女立刻快步走上前,声音急切地问道:“若语,你可算醒了!我们听说你病得厉害,担心死了!”
另一个个子稍矮、圆脸的少女也跟着点头,脸上满是关切:“是啊若语,你感觉怎么样了?我们昨天来看你,你还昏着呢。”
谢语嫣看着眼前这两张陌生的面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我好多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快速地观察着她们的穿着打扮和神态,试图从她们身上捕捉到更多关于沈若语社交圈的信息。
那个高个子少女似乎性格更外向一些,她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语气带着一丝激动:“若语,你不知道,这两天外面的形势越来越紧张了!巴黎和会那边,听说咱们中国的代表要在合约上签字了!这怎么能行!青岛是咱们中国的地方,凭什么给日本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和妇人的担忧不同,她的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谢语嫣的心,也随着她的话,猛地提了起来。
历史的车轮,正在轰隆隆地向前驶去。而她,已经站在了车轮碾过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