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锦瑟主题解

观之《锦瑟》全篇,笔者认为只是李商隐感伤身世之作,其余主流观点,一一有不足之处。

就其首联,《隋志》:“十五弦,小瑟也;二十五弦,中瑟也;五十弦,大瑟也。”是以古瑟有五十弦之制,而熊朋来曰:“或谓唐时猶言瑟五十弦。以史傳及他詩徵之,唐亦未必有五十弦之瑟。”唐时记载五十弦者实少,或少用,或置之不用,然不可谓无。而究其有无终无益于诗解,不如以他诗证之。李商隐《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此诗作于其丧妻之时。何谓“锦瑟长于人”?自然不是锦瑟的长度比人长。孟森《李义山锦瑟诗考证》曰:“義山婚王氏時年二十五,意其婦年正同,夫婦各二十五,適合古瑟鉉之數。”《会笺》張曰:“此為全集壓卷之作。解者紛紛。惟何義門云'「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其説近似。蓋首句謂行年無端將近五十。”屈曰:紘五十二柱亦五十'蓋言無端而忽已行年五十因年五十而思章年之事。【唐詩鼓吹評注】此義山有託而詠也。首言錦瑟之制其紘五十,其柱如之,以人之年華而移於其數。樂隨時去,事與境遷,故於是乎可思耳。

以上说法虽存有出入,但都同意以瑟之弦数比人年龄说法。唯此说法可以解“锦瑟比人长”一句,必是锦瑟弦数多于人之年岁,然则“锦瑟无端五十弦”有解。李商隐时年大约五十,而谓“无端”,是无来由,无端而生,无端而死,有哀怨之意。“一弦一柱思华年”,弦数与柱数同,故为一年一岁往前思旧年。漢書郊祀志:「秦帝使素女鼓五十絨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絨。」或引以为断弦之说。若是,则应作“锦瑟无端二十五弦”。或曰:瑟本二十五紘,一斷而為五十紘矣,取斷紘破镜之意也。此断弦之说,有些许合理之处,但只是一种猜测,缺乏依据。且如此便需将“无端”解释为“不自意”,有些牵强。或曰瑟本二十五弦,合而为五十弦,取好合之意,或引《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以为“锦瑟”为亡妻象征,皆为猜测,缺乏依据。其余悼亡论者更非。可知悼亡说不太可靠。“一弦一柱思华年”实与“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相近,即因瑟声而触动身世之感1。且诗中已着以“华年”二字,又如何开脱感伤身世之意。

解庄生一句,独佩服刘学锴、余恕诚之见的,证据确凿、切要中肯。以义山他诗证之,《十字水期韦潘侍御同年不至,时韦寓居水次故》有句“顾我有怀同大梦”,是取自《庄子·齐物论》:“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更有《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秋日晚思》:“枕寒庄蝶去。”皆可证此句系抱负成虚、变幻如梦不幸身世。故“迷”字非栩栩然安逸之意,应作迷离恍惚解。

望帝句与庄生句极为相似。岂不知两句各有一字甚为怪异,一“晓”一“春”,皆出于典故之外,而意相通,皆作早初意,盖出于义山神思。“庄生”“望帝”二男子,只可喻为诗人本人。那么“晓”“春”或可解作诗人少年之时,若硬将“晓”译为早晨,“春”译为春天,则意浅,言尽意亦尽。且“杜鹃”叫声极哀,声似“不如归去”,与“春心”相通,可知诗人有思归华年之心。杜诏以为“庄生梦醒,化蝶无蹝,望帝不归,啼鹃长讬,以比华年之难再也”,与笔者意同。

颈联二句,钱钟书曰:“博物志卷九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載餃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化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玩,尚帶酸辛。”能见“珠有泪”与“珠是泪”之别,可谓敏锐,然笔者不敢苟同其将此诗解作写诗之法一说。典故为鲛人落泪化珠,而诗人却说“珠有泪”。珠为何会流泪?严羽《沧浪诗话》曰:“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三字,实在无理而妙。李商隐《判春》:“敢言西子短,谁觉宓妃长。珠玉终相类,同名作夜光。”可见珠玉为同类,可比美好之人。魏万《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君抱碧海珠,我怀蓝田玉。”亦可知碧海珠、蓝田玉皆是高洁之物。《判春》为怀才不遇之作,以珠玉自比,则此处更有可能将沧海珠、蓝田玉比作自己。又有荀子“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珠玉自比作证。诗人为何流泪?缘“沧海月明”也。为何生烟?缘“蓝田日暖”。汪辟疆曰:“滄海月明喻清時,然珠藏海中,不能自見,以見自傷之意。藍田日暖喻抱負,然玉瞿土中不為人知,而光彩終不可掩,則文章之事也。”月明、日暖皆是明历之象,喻圣代明时无可非议,珠玉则自喻圣代遗贤。生烟敝日,又日月与珠玉,何其遥不可及,自伤之意,溢于言表。

尾联二句,兼有转合之用。“此情”统指颔腹二联所抒写之情事。二句谓上述失意哀伤情事岂待今日方不胜怅惘,在当时已惘然若失、迷茫无措。前句发问为转,后句“惘然”呼应首联“思华年”形成回环作结。“只是”意为“正是”,唐诗之中“只是”二字均作此解。

综上《锦瑟》一首书其美人迟暮之情。其余主流观点如宋人如《緗素杂记》以为直咏锦瑟,岂不知义山诗题随意拈作,不乏取起首二字为题者也。又有以为咏令狐家妓女,此说亦误解诗题。胡震亨曰:“為令狐楚青衣,以為商隱莊事楚、狎鉤,必詢青衣亦癡。商隱情詩,借詩中兩字為題者僅多,不獨錦瑟。”便是此意。又如“适怨清和”四调说亦未必准确,张侃以为孙仲益用苏文忠读锦瑟诗以释《水龙吟》。然就以为四调说是,若《锦瑟》仅是四调之语,如何算作好诗?何以列之为《李义山诗集》卷首?若四调说徒关诗之形式,则未入诗义,无关主题。錢氏亦謂「華年已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開卷歷歷」。故二説或為自傷説之一體,或與自傷説相互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