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进城,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城门了。正值隆冬时节,外面的泥土冻得冰冷坚硬,车轮骨碌碌地压在路上,马车随之摇晃。萧锦筠从车窗向外望去,外面稀拉拉的人,有气无力地在外游荡着,浑身打满布丁。乱世中普通人饭都吃不饱,求存尚且艰难,能吃饱的人还欲求不满,犯上作乱。
陆煜川进了马车:“陛下,长宁公主和彭威带守城士兵入宫平叛,郭丞调集的西南边军已经在城外安营扎寨,休整后即可入城。西南边军是彭威守城士兵数倍,到那时,将彭威围困在城内不是什么难事,都城一旦失守,恐怕无力回天。”
萧锦筠没有料到郭丞调集的动边军,形势比她想象中严重。他们手握的权力,也比她想象中更大。
“锦篁的军队,半日内能赶回城,我们倒不至于就此输了,只是。。。”萧锦筠的两个大拇指交叉缠绕着,暴露了她心中的烦乱。她拧眉思索对策,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只是没想到郭丞能调集动西南边军,不知现在率军的是谁?”
见她烦恼,陆煜川也眉头紧锁,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黑褐色的城门紧紧关闭着,不知道此刻里面是什么光景。
顾不得其他,还是尽快解决掉眼前的麻烦,遂说道:“率军的是崔令锦,原本是贵族世家,到他这一代,弃文从武,骁勇善战,这两年被提拔做了将军。西南边军人数虽不如锦篁的多,但也是精锐部队,去年郭丞纳了崔令锦的庶姐为贵妾,明面上看两人并无交集,现在两人实为姻亲。”
难怪了,这个年代,既没人在意一个庶女的嫁娶,也不会有人在意宰相纳了个小妾,很难发现他们直接的关联。这个空子给他们钻的,萧锦筠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她轻笑了一下,又问道,“崔令锦提拔为将军是谁提议的呢?”
“刘示规。但他与这些人有何关联,暂且不知。”
“此事眼下已经不重要了。”萧锦筠搓搓脸,有些心痛的说道:“兵都是好兵,他们也未必愿意与自己的同胞刀兵相向。”
“可是将领反了,他们不得不从。”陆煜川点点头接着道。
萧锦筠眼波流转,心下有了主意,“你可知领军副将是谁?在军中可有威信?”
顺着她的思路,陆煜川把收集来的信息一一告诉她,“副将姓曹,领兵多年,很是能干,在军中有一些威信,只是家世并不显赫,也不擅长交际,朝中没有能说的上话的人,多年来只能屈居副将之位。”
萧锦筠听这话,有些不解,“武将升迁凭的是军功,并不是家世与人脉呀!”
见萧锦筠弦外之音似乎有提拔副将为将军之意,陆煜川索性将自己的想法挑明了,“论能力呢,曹副将倒是比崔令锦强些,只是。。。”他磁性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是什么?”萧锦筠歪着头看着陆煜川,等着他说下去。
思考了一下,陆煜川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只是为人有些老实,有时遇事逃避,缺乏担当,为副将听命令行事刚好,为帅不擅长决策,恐难承担将军之责。”
萧锦筠满脸黑线,主将能力不足且忠,副将又缺少决断,真是一将熊累死千军,难怪西南边关虽无大战,却也小乱不断,这些年一直不安定,没少耗费了钱银。
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将军若是优柔寡断,贻误战机,可是大事。看来副将也不堪为用,将军还是要另觅合适人选才行。
“那他人品如何?与崔令锦可是一条心吗?”萧锦筠仍未放弃以副将作为突破口的想法。
“曹副将与崔令锦并不是一条心,很多时候意见不和,甚至还有些龃龉。但崔令锦官大他一级,又会为人处事,他没有话语权,也无可奈何。”
萧锦筠眼睛一亮,如此一来,曹副将倒是可用,为人老实倒成了他的优点。
“煜川,这件事情需要你亲自去办,将崔令锦及其党羽就地正法,将兵符带回来。命曹副将带兵回西南边境驻守,他若听从我自会给他论功行赏,若不从就一起杀了!”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杀人说的轻飘飘,倒是让陆煜川一瞬间有些愕然,转而欣慰地淡淡一笑。
萧锦筠回身:“翡翠,取圣旨来。”
翡翠自随身的包袱中取来了一道印鉴齐全,但没有填写内容的圣旨。
陆煜川再次惊呆了,“陛下怎么?”
得意的看了她一眼,萧锦筠嘴角含笑,“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困难,带张圣旨,以防万一。”
她带了空白的圣旨,本意是为了以防万一拿出来保命用的,现在派上了更大的用场。
然而陆煜川惊讶的是,圣旨通常由大学士起草,司礼监批红,六科给事中审核后才能颁布,如今看她竟然能够随时随地下一道圣旨,心内震撼,“这几年来陛下竟集权至如此地步了吗?”
感觉到身边人的震惊,萧锦筠不以为意,她当初发现自己能随意下旨,就赞不绝口。政令颁布要和臣属商议,但圣旨必须要能反映帝王的个人意志才好!
“怎么?你有异议?”
“没有,陛下果然是聪明机智,灵慧变通。”陆煜川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笑眯眯地看着她取了纸墨和圣旨。
萧锦筠摆弄来,摆弄去,却难住了,以前都是大学士写,后来干脆由司礼监代笔,这文绉绉的圣旨到底该怎么写呢?想了半天,唯恐自己表达的不伦不类,只好递给了陆煜川。
陆煜川接过来很快拟好了圣旨,待墨迹干了,揣在衣内,带一队侍卫准备出发。
“等等!”他刚要策马出发,萧锦筠叫住了他,将一方天子令自锦囊中取出,有些担忧地说道:“崔令锦既反了,必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见天子令如见天子,若有不从,你可用天子令直接号令士兵,杀将夺符。此去万事小心,不行就撤,千万要平安归来。”
想了想仍旧不放心,令二十暗卫暗中跟随相护,才摆了摆手放他们离去。
露出一抹笑,陆煜川柔声说道:“陛下放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她微微点了点头。
陆煜川翻身上马,“驾!”一队人马疾驰而去,扬起一阵尘土。
目送着他们走远了,萧锦筠仍旧呆立原地,翡翠看了看皇夫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她,问道:“皇夫、圣旨、天子令,三重保障,陛下还不放心吗?”
“哎!”萧锦筠叹了口气,“若全军皆反,不认朕这个皇帝,这三重保障都没用,此行乃万分凶险。”
轮到翡翠忧虑了,“既如此,陛下是否要传信给枢密使,以防不测?”
摇了摇头,萧锦筠拧眉道:“等等吧,锦篁是朕的底牌,现在还不能用。”
天气严寒,一张嘴,哈出一阵白气她裹紧了厚厚的狐皮大氅,“朕还有事要办,你们都留守在这里。”
侍卫纷纷回应:“是!”
回过身来,看着穿着厚厚棉衣,仍然冻得脸颊发红的翡翠,“翡翠,你也留下,替朕守在这里,等皇夫回来。”
翡翠一下就急了,一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袖子轻轻摇晃,“陛下莫要再丢下奴婢,就算。。就算奴婢功夫一般,遇到危险也是能做个人肉盾牌的。。”翡翠越说声音越小,萧锦筠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假装嗔怒:“朕又不是去上刀山下火海,需要你做人肉盾牌吗?下次出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朕想去见见皇娘留给朕的人。”
“陛下就带奴婢同去吧,身边没人跟着,奴婢不放心。”翡翠继续央求着。看她脸蛋红红,可怜巴巴的样子,萧锦筠心软了,找出一顶狐皮帽子为她戴上,又找了一件银灰鼠大毛披风给她披上,问道:“会骑马吗?”
翡翠点了点头,侍卫牵过两匹马,她俩上了马,带了三五个人,向着皇父给的铁盒子里写的地址飞奔去了。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速度越快,风越大,冰冷的空气从衣服的缝隙钻了进来,冻得牙齿嘚嘚直打架。
听着随行侍卫队伍中里马儿的嘶鸣声越来越远,萧锦筠的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她有些担忧宫内和皇夫那边的情况。
“驾!”她使劲拍了下马,顶着寒风,加快了速度。
陆煜川带了大队人马,并没有直奔军营,他远远地观察了半日,见大军营帐虽然在扎营休整,但戒备森严。不知军心如何,若士兵皆反,贸然前去传旨,被包了饺子,人数悬殊,再精锐的部队也难有生还之机。
陆煜川写了一封亲笔信,谴身手好的暗卫拿着信物去给曹副将送信,让他带人到营外接旨,但不必惊动崔令锦。信中没有提缘由,因此,当曹副将匆匆带领人马出现在营门外时,明显一头雾水。
远远瞧见营门大开,陆煜川比了个手势,侍卫自隐蔽处策马而出,朝着军营奔去,马蹄嘚嘚,黄沙滚滚,领头神龙卫副将赵承恩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带领一队侍卫一边策马奔腾,一边齐声高喊:“圣上有旨,曹将军带兵回西南边境驻守!”
“圣上有旨,曹将军带兵回西南边境驻守!”
“圣上有旨,曹将军带兵回西南边境驻守!”
气势恢宏,曹副将及随行士兵听了,纷纷下马跪地:“末将接旨!”
营地士兵也都驻足跪拜。
“吁!”赵承恩勒马,双手持圣旨,一迈腿自马上跃下,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西南主将崔令锦,无诏擅动兵符,私调戍边之师,悖逆纲常,藐视国法。此等僭越之举,视同谋逆,着即褫夺其将印兵权,由监军御史协同禁卫即刻锁拿入城,以正天威。
特敕曹文焕统率三军,尔素秉忠勇,深谙边务,当速整饬所部,三日之内率军返归西南大营,复守关隘。边陲重地,务须日夜巡防,整饬烽燧,查补武备,若遇蛮夷异动,可相机行事,然非十万火急不得逾界用兵。
另调神龙卫副将赵承恩率三千虎贲星夜驰援,一则为尔后盾,二则监查军纪。各营自接旨时起,凡参将以上须日呈奏报,兵马粮秣皆造册备核。
钦此!”
曹文焕听了圣旨,呆立原地,他只当陛下召军回都城,不想是崔令锦私自调兵谋反,已然冷汗岑岑。
赵承恩虽不及曹文焕久经沙场,但常在御前,自有非凡气势,威压道:“曹将军?还不接旨吗?”
呼唤了好几声,曹文焕才回过神来,有些着急,“末将并不知情,还望陛下明鉴!”
“陛下知道将军被蒙蔽,并未追责,特使曹将军带军返回边陲,否则边军无诏回城,乃株连九族之死罪。”赵承恩严肃说完,又换了副神色道,“曹将军不必担忧,快快领旨带兵回西南吧。”
只见曹文焕呆在原地,既不抬头,也不接旨,不知道在想什么。赵承恩眼神凌厉起来,握住刀柄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这时身后传来刀枪碰撞一起乒乓打斗声音。
原来是皇夫率人马疾驰到主将营帐,本想趁其不备迅速拿下,谁知崔令锦见一伙人来势汹汹,立刻下令,“贼寇入营,全军警戒!”
士兵纷纷拿起武器,呈防御姿势将崔令锦围得水泄不通,将他与皇夫隔了老远,难以伤他分毫。
皇夫只得勒马隔着士兵与崔令锦对峙。
“众将士听令!圣上有纸,崔令锦无令调兵,谋逆造反,即刻捉拿归案!”
皇夫常代陛下阅兵,是以很多士兵都认得他,见将军所说贼寇乃是皇夫,本就迷茫,此刻听得他如此说,左顾右盼更加茫然,是进是退,难下决断。崔令锦稍瞟了一眼,见军心有些溃散,赶紧说道:“一派胡言,陛下密旨,皇宫内乱令我等回城驰援,看来乱臣贼子竟是你!”
各说各话,不知该信谁,这下士兵彻底凌乱了。
“来人!还不赶紧将乱臣贼子拿下!”崔令锦抢先一步下了命令,士兵习惯性听令行事,此刻纷纷持剑列阵,呈攻击阵型。
崔令锦趁乱后退,嘴边一抹得意的笑,管你是谁,进了我的军营,有命出去再辩黑白。
士兵只是将人围住,却不肯进攻,“崔令锦”,皇夫被侍卫围在中间,他不紧不慢地负手向前走去,周围的士兵随着皇夫和侍卫向前,收起刀剑连连后退。他磁性的嗓音不紧不慢开口,“既然是陛下旨意传你进城平叛,你既不拿出圣旨自证清白,也不问宫内叛乱是否已解除、陛下此刻如何,反而忙着拿下本宫,是否太心急了些?”
士兵未听令进攻,崔令锦大感不妙,脸上现出阴狠的表情,“本将奉陛下旨意带兵回城平叛,皇夫却污蔑本将私自调兵,是何居心?”
说罢,挥挥手,一队亲随越过士兵冲杀上来,与皇夫的侍卫打斗在一起,崔令锦自己则趁乱向后退去。
听得那边打斗在一起,赵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顾不得其他,一手自将曹文焕自地上揪了起来,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问道:“怎么,曹将军这是准备要伙同崔令锦造反了?”
“没,没!”曹文焕摆摆手,回头看了眼营内,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思路都没理清,早前接到圣旨,皇宫内乱,要求大军回城援助,人还未进城,怎么自己一下子成为了乱军。
见他犹犹豫豫,身边的亲随开口,“大人,我们奉旨回城平乱,日夜奔袭,如今又一道圣旨说我们是乱军,如此真假难辨,究竟该听谁的?”
急得赵承恩直咬牙,他气呼呼说道:“枢密使如今带兵半日即可抵达城内,用得着千里迢迢调你们回城?主将造反,你们都被骗了回来!”他手指使劲地点了点太阳穴,恨铁不成钢地说:“用脑子想一想!”
身边的人都已经反应过来了,曹文焕还在发呆,茫然不知所措。“将军!将军!”亲随接连催促。
“营内那边是皇夫和禁卫,还不赶快让士兵住手,带人过去救驾?”赵承恩脑子冒火,犹犹豫豫、呆头呆脑,将军做成他这个样子,得无故折损多少士兵!
赵承恩索性替他下了令,“全军听令,过去驰援皇夫!”士兵纷纷持械冲了过去,曹文焕才慢悠悠回身跟了上去,却是一把抓住了赵承恩的领子,“我也不能全信了你的,既到了城外,我必要亲自进城面圣,确保陛下安全无虞再回西南!”
“随你!”赵承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挣脱了他的束缚,赶去帮忙了。
“住手!住手!通通给我住手!不许对皇夫无礼!”曹文焕越过赵承恩,边吼边横枪扫倒了一片士兵,掌控住了局面。
皇夫趁机举起天子令,朝着四面展示了一圈,“本宫奉皇命捉拿叛将归案,各位是想与同胞刀兵相向,成为让自己的家园陷入战乱之中的罪人,还是想做保家卫国的英雄?”
士兵早就厌倦了连年战乱,更不愿战火烧到自家门楣。见天子令如见天子,纷纷齐刷刷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令锦的心里直发冷,哪怕是萧锦篁带兵来剿灭他都无所谓,两军交战至少能博上一博,没想到皇夫直冲军营揭穿他,一时之间军心尽失,难以扭转。
见大势已去,崔令锦悄悄向后撤退,却没有逃过皇夫的眼睛,“拿下!别让他跑了!”
几人快速扑了上去,不料崔令锦毫不闪躲,生生地挨了一剑后被扑倒在地,帽子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灰尘。他的脸被擦出了血迹,沾满泥土,头发凌乱,他艰难地地抬起头来,满腔悲愤的说道:“谁要逃走!我崔家世代忠君爱国,连年戍边征战,若陛下与皇夫忌惮,想要我的项上人头,吩咐一声我即刻送上,何必一道圣旨,令我带将士千里奔袭,为我一个人倒苦了戍边将士!”
一番话,让周围的士兵皆动了情,起了恻隐之心,想起昔日并肩作战的场景,威风凛凛的将军此刻被按压在地上,身上头上都是泥土,血自肚子上的伤口流出与泥土混合在一起,那伤口处插着自己人的刀剑,眼前这一切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未死在敌人手里,倒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士兵内心的那一点正义,此刻被物伤其类的悲伤取代,怒火熊熊燃烧,手中的刀剑逐渐握紧。
“你戍边多年,更应该知道战火中黎民百姓和士兵有多不易,更不该欺骗将士发动叛乱来满足你的私欲!如今还胡言乱语惑乱军心,本宫不会杀你!本宫会将你押解进城,医治好你听从审判,是忠是奸,自有定论!”皇夫掷地有声,说完抬手示意将他带有。
“我不服!不服!我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有不臣之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令锦剧烈挣扎,看准了一把刀扑了过去,顿时鲜血直流。
赵承恩赶紧上前查看,发现他脖子被割穿了一半,已是无力回天了。崔令锦大大睁着眼睛,死状凄惨。
主将未经定罪,突然喊冤惨死,给所有将士心里蒙了一层阴影。就连曹文焕,也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北风呼啸,天气阴寒,将士的心里,悄悄地转了风向。
皇夫直呼麻烦,崔令锦临死还摆了他一道,在士兵心里留下了一个皇帝忌惮功臣,斩杀忠臣良将的疑云,再牵连他的家人,就有些令人寒心了。
令赵承恩留下帮曹文焕接手军务,稳定军心,皇夫带人匆匆赶回城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