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缘宁州以北的千山拱卫之地,大旸王朝耗时六百五十载营建的神都巍然矗立于云台平原中央。
这座传奇都城以玄妙工法筑就八丈高墙,双层砖石夹夯土的结构间流淌着嵌有玄铁秘术的流光,南北三座赤铜城门气势恢宏,城头戍卫岗哨与三十丈一设的烽火台彻夜警惕。
穿过正阳门,四十丈宽的征伐大道以青石板铺就通途,槐柳林荫如盖延伸向远方。
沿街六部衙署与驿站鳞次栉比,百步一置的石砌排水渠将雨水导入地下暗河,最终汇入护城河泛起涟漪。
外城五百一十二坊各具风韵,南市运河码头漕船云集,锦缎、瓷器与盐包在商贾喧嚣中流转,西市铁匠铺锤音铿锵,马厩为往来商队提供蹄铁修缮,城北万顷军营里,十六万禁军于夯土校场列阵操演,地窖粮仓中千万石粟米堆积如山。
皇城建筑群以象征天命的黄琉璃瓦为冠,主殿雄踞在三层汉白玉基座之上,六十四根合抱楠木巨柱擎起绘满宏伟进军时的穹顶浮绘。
每一道砖缝秘纹、每一条石板暗渠、每一幅鎏金壁画,皆铭刻着这个王朝六百五十年的铁血荣光。
此刻,这座空荡的宫殿内再无他人。
赤金王座之上,猩红血袍如烈焰翻涌,头戴双角冲天战冠的老者脊背笔直,布满褶皱的双手紧扣鎏金兽首扶手。
尽管岁月在他眉骨间刻下千沟万壑,周身沸腾的赤煞却似岩浆涌动,苍老躯体里蛰伏着令人胆寒的猛兽。
三步之外,蓝紫轻袍无风自动,水晶罗盘在老者掌心缓缓流转,折射出纷彩光斑,绘有青紫异鸟的靛蓝面纱自莲花冠垂落,将他的神情尽数掩入幽蓝雾霭之中。
鎏金铜牛柱投下斜长阴影,将两位至尊切割在光暗两极,侍从们早已退至八重宫门外,这方宫殿内只余下这位于天下巅峰的二人。
蓝衣老者抚平罗盘纹路:“陛下您似乎还有所不安?”
赤衣按住赤金扶手:“自然,八军虽向来不干涉监天司的内部争斗,可大旸南境大片物资仰仗此州转运供给,此次贸然对变法派放权恐生变数。”
“商党根基已侵蚀朝野,他们想的就是靠八军运转供给来绑架决策,而此次借欲魔教之乱铲除本是早就定下的方略。”罗盘星轨发出细微摩擦声,“刘家小子传来的影像证实欲魔教规模超出预期,经六百余年的围剿后还能祭出如此规模的母石裂片,这缘宁州内怕不是早已与欲魔教连成一气。”
“但余卿直接启用自由行事令是否过激?六百年来监天司从未赋予钦差如此权限。”
老者指尖按向罗盘中央道:“陛下,命网所示大乱仍未平息,虽预言所示为‘风浪渐息,终抵大道’,可尘埃落定之前我等尚不能松懈。”
大殿正中的砖缝中迸溅出幽蓝星火,赤衣帝王指节猛然收紧,鎏金兽首在巨力下发出哀鸣。
地面震颤着裂开五丈方圆的缺口,十二层同心圆环逐级抬升,每道环轨皆由奇术玄铁熔铸,表面皆蚀刻着密不可见的繁杂纂纹。
蓝衣老者踏着虚空拾级而下,莲花冠垂落的纱幔被罡风掀起一角,其双目竟已化作蓝芒涌动而成的虚无星空。
“陛下且观。”他屈指叩击中央的浑天仪,水晶罗盘应声嵌入凹槽。
刹那间,万千光丝如群蛇归巢般缠上球体,浑仪外层环圈开始逆向飞旋,刻满古篆的铁环与与铁环间交错咬合,迸发出金石相击之音。
光丝被搅动着互相勾连,攀与环上,缠与巢网之间。
“命轨在此交汇。”老者扬袖拂过环,光丝骤然拧成洪流,丝网中映出景象。
浑天球仪内显现出广安府城墙崩塌的幻象,碎石瓦砾竟化作流淌的黑水,汇入新筑的运河堤坝,百姓哀嚎与燃烧映红天边。
赤衣帝皇眼中赤芒暴涨,他看见光丝脉络中浮现出的无数可能。
宝鸡寺地宫坍塌时涌出的母石碎屑、季尘剑锋所指处商贾跪伏献契、流民在重建的工坊间穿梭如蚁...画面最终定格在朝堂玉阶,变法派与八军将领同立丹墀,共执新修订的《田亩均税法》。
紧接着他便赤芒暴涨,肌肤之下凝聚如血的至纯煞气奔流不息,似千爪蜈蚣爬上脖颈,欲从五窍涌出化作刀剑奔袭向盈蓝光丝。
“够了!”他厉喝道。
攀上全身的至纯煞气纷纷退下,赤红双目再度回归人类本色。
帝王暗笑两声,心中默想煞气与命网乃天生之敌,二者能针锋相对间扯着大旸运行六百五十载,实乃命运之愚弄。
“朕八军之兵主,此物看不得多,余卿直接道出结论吧。”
“禀陛下...”老人做了个辑,他虽身为臣子之身,可面纱下却无多少恐惧和臣服,有的只是老朋友之间才有的坦然,“若是为了存续之计,此举合理。”
“余卿,自由行事权非同小可。此番若为缘宁州之事开此先例,宫中蛰伏的各方势力恐怕会借机生事,届时他们能做出多少逾矩之举,朕实难预料。”
蓝衣老人低头沉吟一番,然后抬头望向端坐于王座上的帝皇问道:“陛下莫不是舍不得缘宁州的贡税?”
“此州岁贡抵得上周遭数州总和,所产货品价廉质优,仅南户关三成商贸皆赖其支撑。百年先帝为天下大计放手任其发展,未料其竟成吞金噬玉的庞然巨兽。
虽说缘宁州的特许是为了天下大计,但如今要将这南边商贸中心生生搅乱,纵是朕又岂能全然不痛?”
蓝衣老者袖中星芒流转,星轨中投影出三边要塞的虚影。
北夏关戍卒正持戈分食沾上落雪的粟饼,南户关烽燧狼烟与运河漕船在光影中重叠,流沙关外白地千里间隐约黑影如潮水般击在赤色的军阵堤岸之上。
“陛下已入了商党的奸计,他们在南边的所行便是要让您如此所想。”
赤衣帝王煞气化刃,五指扣入座上赤金兽首,战冠垂旒震出金铁铮鸣:“朕既为八军之主,自当为麾下儿郎谋算,南境商道尚能补足粮秣,北夏、流沙二关将士却要顶着邪骸利爪,这缘宁州拿起令朕恼火,放下却使朕心疼。”
蓝衣老者突挥广袖,星尘自罗盘喷薄而出,三边军镇舆图裹挟数据洪流撞入老者星空双眸。
“每岁自缘宁州输往三边的棉甲占七成、铁器占四成、军粮占三成,看似命脉相连...”他面纱下的双眸冒着忽燃起紫蓝萤火,接着又继续跟道“然自管辖执意放松之后,商党与佛寺勾结二十载,吞田夺户如蝗过境,军供质量愈发以次充好姑且不谈,恐怕缘宁州再过几年无血税可缴。”
“若是想将其放下,无论是遵循预定计划还是现实所迫,此时既是最佳之时。缘宁州的商贸收益只是计划中的赠品,而大旸的存亡之计才是一切的根本。”
话音刚落,猩红战袍无风自动,鎏金地砖竟被赤煞蚀出道道焦痕。
帝王道:“朕怎能不知百年前纵商自治本为大计铺路,现今商党妄想推行广安府之策,蚕食三边军户也是痴心妄想。可朕也希望西关、北关也都能像如今南关一样有个商贸中心,可大旸乃是八军与监天司的大旸,岂容商贾窃作私产!”
“这纵商自治真为拿起扎手、放下可惜。不知百年之前,商党与如今的变法派又是否相似?”
“若是刘家小子主事,那定是不会如此...但他还太稚嫩、太仁慈,还需要时间历练。”
蓝衣老者面纱下星痕骤亮,罗盘星轨交织成残缺战车虚影,战车左轮碾过河畔绘圈城郭,右轮深陷流民白骨堆叠的泥沼。
“陛下请看——”
赤衣帝王移下按着额头的手,睁开眼缝瞄了那战车虚影一眼,遂即煞气又再次暴涨与其身侧凝成刀兵。
“虽不知此计始末,但先帝与吾师以命网为轴、缘宁州为毂,百载布局终铸此戏台,全为渡末法之大劫。”
星芒突然聚成车辕兵卒,沿着坦途大路直指不可观测的大路尽头。
“纵是闭门造出的残车,只要能载着大旸冲出这末法绝境...”
赤衣帝王握座长叹:“我们如今的行径与跳大神的乡野巫祭何异?堂堂八军竟要寄望于虚无缥缈的命运,实乃奇耻大辱!”
命运丝缕中传来空灵清澈的震响,蓝衣老人指尖拂过星轨。
“陛下,监天司眼中的命运虽如雾中观花,却并非无迹可循。知晓命轨之人愈少,天道运转便愈趋稳固,这正是先代抹去诸多秘辛的缘由。”
“你们监天司总爱故弄玄虚。”
帝王抚额长叹一声,他年岁已高还要负荷八军之契,至今早已身心俱疲。
“每次搬出【窥伺天机反乱命数】的玄谈,偏生六百年危机又次次应验。若非如此,朕早当尔等都是满口谵语的疯子!”
然而星轨光晕在紫袍上流转明灭:“陛下可知?当年修史时删改《天启录》首章,焚毁七十二卷《天下密要》,正是为保今日命网如常运转。知晓开国秘辛者,除你我之外...”
“不该再有第三人。”
赤金王座上的血袍无风自动,帝王凝视着宫门外,仿佛视线已穿越到十六万禁军操演的烟尘中,战冠下的白发垂落额前。
他嗓音陡然沙哑:“你我守着太多独属于此世的秘密,待朕大限将至,幼帝与你的继任者却仍蒙在鼓里。待到惊变之日,只盼这六百年的局,莫要毁于旦夕之间。”
“天命所示,大旸将会得救,而这一切都只是小小的代价。”
星轨密仪忽然再度浮空旋转,蓝衣老者面纱下的星芒明灭三次:“刘家小子的调军奏请,陛下可准了?”
“准!”
赤衣帝王一拍扶手,赤煞顺着铜座渗入地砖缝隙:“自由行事准了,调军奏请也准了,他在缘宁州掀起的浪,自有朕替他们压着。”
蓝衣老者点点头,在罗盘上轻按一下。
“那余卿,进行下一个话题吧,隐仙山上的那几位走了吗?”
星轨光晕骤然收束成线,蓝衣老者袖中飘出三个已被折断的玉签。
“那几位大能已经带着那座山一并走了,监天司命网中在伏苍山脉一带萦绕的黑雾已彻底消失。山下安排的那三个江湖游探的命签也在那天一并折断,可惜我们耗费了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也没能探查到任何关于这几位大能的信息。”
“知道得少些未必是坏事,此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倒是先前遵先代所嘱行的秘仪,可有异象显现?”赤衣帝皇问道。
“依先代典籍行仪,却毫无异象发生,真反倒合乎存续计划的安排。”
“几十年前那番耗费了巨量珍贵物资所行的仪式也是如此,然而密仪结束之后仍然什么都没发生,那些资源若是制成供给八军的法器军备也不是个小数目...”
赤衣帝王久违的向后仰去,后背靠在王座上的瞬间,战冠磕在边沿发出一声金铁相交的闷响。
“这救世之策竟依托于诸多晦涩仪轨...余爱卿,朕渐觉前路恐多崎岖。”
“陛下,天命经纬自有其道。”
“罢了,关于那十三年前的海边血潮,监天司的调查可有眉目?”
......
缘宁州,广安府。
季尘推开书房的大门,身后跟随着陆浩林与喜儿。
在他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熟悉的墨香裹挟着樟木气息扑面而来,三摞卷宗垒成的九尺危塔正在案头摇晃,刘清玄左手压着《河工考绩》,右手墨笔悬在《盐引稽核》上方寸许。
异鸟的尾羽从扇骨缝隙漏出半绺紫蓝,那器灵正卧在扇中用喙尖梳理自己的绒羽。
刘清玄闻声抬首时,狼毫笔尖的墨汁恰好滴在刚批注的“漕银亏空“四字上,绽开一团刺目的乌渍。
刘清玄将笔搁在砚台边沿,抚掌笑道:“季侠士和陆侠士来得正好!神都宫里刚传来消息,不仅批准了进一步查处商党人士的请求,圣上还特允调遣边军精锐前来助阵。”
季尘闻言眉头微挑,顺势斜倚在堆满卷宗的书案旁:“如此说来,我昨日用传讯石禀报的欲魔教内幕倒是赶巧了?”
说着摸出那两块石头道:“不过确实没想到监天司的神通竟有如此功能,两块石头这么一碰就能传递影像。”
“正是多亏了季侠士记录的影像铁证。”刘清玄颔首将茶盏推至二人面前,青瓷杯底与案牍相触发出清脆声响,“如今除却商党核心要员需待证据才能下手,其他涉案的帮派势力均可从重从快处置。”
“哦?”季尘指尖摩挲着杯沿骤然抬眼,杯中涟漪倒映出他眸中精光,“这般说来,那些盘踞在码头巷尾的蛇鼠之辈都可以随便处置?”
“正是。”刘清玄会意轻笑,“但凡与欲魔教勾连的江湖势力,季侠士尽管放手施为。”
季尘点点头心中暗想:虽然没能完全去掉行事的限制,但只要把这几个帮派全都扬了,那查处商党大员的证据也就有了。
不能先抓后审到底还是差点意思。
他殊不知,刘清玄本可以让他将所有人先抓后审,但却因心中的道德暗中为商党众人留了一线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