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单薄如她

饭要吃。

肚子饿得抓心挠肺。

难忍的饥饿感催着李丽芬出门。攥着一元钞票,她去菜市场买菜。去得晚了,菜摊收摊,连个落脚菜都不剩。原来在上海生活,要急吼吼,要赶早,要会抢。

李丽芬空着肚子,停在弄堂门口的馄饨店。她没有粮票,许是她的脸色菜得厉害,肩头搭着一块灰毛巾的老板睁一眼闭一眼,卖给她一碗小馄饨。

老板娘自己擀的馄饨皮,裹了鲜肉馅。小馄饨入锅,滚上两滚,快速捞起,盛在碗里,撒些蛋皮丝和葱花,一碗白的黄的绿的,分外勾人。尤其是在李丽芬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咕嘟。她大声吞下口水,顾不上烫嘴,一勺快似一勺,一碗很快见底。

老板娘冷着脸,掀眼皮瞄她,淡然吩咐老板再煮一碗小馄饨。

半晌时间,不是饭点,没别的客人。

老板一声不响又煮一碗小馄饨,颇有几分恶声恶气,将盛好小混沌的碗不轻地放李丽芬面前。汤水在碗里漾着,热气与香气扑散开来。李丽芬没有客气,拿起勺子舀到嘴里。边吃边落泪。一口气吃了这样三碗,才停下来。

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但李丽芬觉得她活过来了。

她羞涩地说着感谢的话,问老板娘需不需要一个帮手,她可以免费干活,只求一天供应三顿饭。老板娘上下打量她,眼光肆意。老板取下别在耳朵上的烟,若无其事蹲门外抽起烟。

一根烟几口燃去一半。已是老徐娘的老板娘下结论:不行。

李丽芬鞠躬道谢。

“我说,不行。”老板娘抬高声音。

“我听到了。谢谢你们不收粮票,让我吃小馄饨。”

“粮票免了,钞票要付。”

李丽芬将攥在手心里的钞票递过去,老板娘有整有零地找钱。李丽芬有心让她多收,又怕伤老板娘做生意的原则,于是入乡随俗,接过零钞。

出馄饨店的门,已经走出几步远,老板的声音不紧不慢追上她:“前面岔路口往左,有家面馆,丽丽面馆,你问问她家缺不缺帮手。”

李丽芬心中感动多一分,暖意增一分,在上海站住脚的愿望更强一分。

李丽芬站在丽丽面馆老板娘面前,问店里需不需要帮手?龚丽丽正愁二姨闹着涨工资,要罢洗碗的工。眼见李丽芬年轻力壮,当即问李丽芬愿不愿意在后厨当洗碗工?李丽芬不挑工作,只求能在上海靠自己生存下去。龚丽丽趁机压价,低价雇佣了李丽芬。

李丽芬没想隐瞒她找到工作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跟金龙说。她晚上九点多从面馆下班,金龙还未着家。

面馆上班时间晚。李丽芬早起,赶趟儿去菜市场。在买肉买蛋甚至买一块豆腐都要凭票的年代里,李丽芬的可选余地不多。兜了一圈,买回一把青菜,四只马面鱼。

待大家都去上班,她轻手轻脚走进灶披间,清洗马面鱼。

马面鱼长相丑陋,口里长满锯齿状的牙齿,背脊上的倒刺坚硬,表皮像破旧的汽车轮胎。上海的阿姨妈妈们喊它橡皮鱼。李丽芬无视它的丑,清洗得正认真,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买的时候,可以让卖鱼的帮你去头去皮去内脏的。”

李丽芬惊愕转头,看到一脸枯容的陈留芳。

“你这样容易伤到手,那,要这样清理,我演示给你看。”

陈留芳个子不高,干瘦的胳膊别有一股蛮劲,她拿起自家剪刀,抄起一条马面鱼,大剪刀扼住鱼头,鱼头应声而落,一个反手,剪刀挑起鱼皮向尾部扯,整张皮在轻嗤声中剥落,剪刀朝鱼腹腔一弯,内脏被带出。去头去皮去内脏,一气呵成。

“橡皮鱼腥气。葱姜老酒要舍得放。”陈留芳说。语气从容自然,一如她对待多年邻居。

见李丽芬升不来煤炉,陈留芳将自己要熄灭的煤球借给她用。

李丽芬红烧出来的橡皮鱼,无论如何要拣两条给陈留芳。陈留芳推辞不下,收了一条。回馈给她两大调羹四喜烤麸。

入住绮梦坊32号的第100天,李丽芬结识了住她家楼上的孤寡老太太陈留芳。陈留芳目光在李丽芬的后背停留,每一个恍惚的瞬间,都会将她错认成彩彩。

不止一次,陈留芳忍不住想象,要是嫁给金龙的是彩彩该多好。彩彩无需漂洋过海,她无需焦灼等待,母女二人朝夕相处,她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时时揪着一颗心,无处安放。

可惜,她的彩彩年轻气盛,眼高于顶。

陈留芳把洗过的衣裳晾晒到窗外,搬了把凳子,坐窗边晒太阳。醒着看入眼的一切,困了就闭目打盹儿。只要不饿,就不进食。这样一坐就是一天。一直到小的们放学,大的们下班。绮梦坊32号被归来的人们搅醒,她跟着还魂。

陈留芳拢了拢头发,如她对朱芝所承诺,准备私下见盛蕙雅。掐准盛蕙雅上阁楼的时间,陈留芳端了一小碗四喜烤麸,打开房门。

四目相对的刹那,陈留芳露出慈祥笑脸:“巧是巧得来,我正想去敲弟弟的门。见你也一样。”

“啥事体?侬讲。”

“勿要客气。”陈留芳一伸手,把盛蕙雅拉进自己房间。单薄的盛蕙雅被摁到座位上。陈留芳开门见山,问她缺不缺粮票?熟人,又都心思单纯,陈留芳决计有话直说。她说彩彩走了,她一个人胃口小,配给的口粮票吃不掉,她这里有多。不仅粮票有多,工资也有多。思量着盛蕙雅家正相反,所以有心接济她,让她不要客气。

盛蕙雅陷入权衡。

须臾,她下定决心:“陈老师,我确实困难。家里松之正长身体,我自己身体不争气,经常看病,爱人又关在那个地方,吃的饭菜都没有油水,想想就心疼。工资入不敷出,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光靠借,治标不治本。”

说到这里,盛蕙雅抬眼直视陈留芳。单薄瘦弱如她,此刻眸光爆发出难以忽视的力量感:“我想做一件事。这件事需要本金,也存在风险。既然你问了,我不妨说出来,陈老师也听听。”

陈留芳莫名生出一丝紧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