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推门而入,自来熟地坐下,拆开一套全新的餐具:“我在你们隔壁,这房子是老装修,隔音不好。”
“你都听到了?”
“听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
“我也听过这些话。”桌子上大多是辣口的菜肴,周雅此时比初见那天站在窗台前吃泡面还要放松,被辣椒刺激出鼻涕后她抬手擦干净,咀嚼中话一直没停过,“这汤底料好香,加了什么?”
“好像是胡椒。”柳迟迟下意识回答,奇怪地反问,“这是招牌菜,你们没点吗?”
“点了,但是点的是去底料的汤。”
柳迟迟的思绪反应不过来,她不明白,在一家以川湘口味为特色的私房菜馆里,点去底料的汤?
仿佛感受到她的想法,周雅头也不抬地补充:“八菜两汤,全是清淡口味。”
周雅出生在一个乡镇的普通家庭里,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聪明漂亮,同样的,她的目光也比同龄人更远。
她的父母都在工地工作,跟随包工头天南海北地奔波。她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是典型的留守儿童。
当别的朋友都按部就班地升入镇中学的时候,她央求父母将她送到了更好的城里读书,住校,每个月只有两趟班车能回家。
公交车辛苦摇晃六个小时才能把她晃到家里,而班里那些本地的女生穿着裙子坐进父母开的小轿车,回家只需要十几分钟。
很多人夸她好看,母亲也给她买过几条裙子,但回家那天她从不敢穿裙子,因为坐班车太不方便了。
周雅好羡慕她们,那时她只有一个愿望,如果她也能住在城里就好了。
初中毕业后,镇上几个女孩相约外出打工,但周雅知道,以她的现在的能力,光靠打工是住不进城里的。
她要读更多的书。
她中考成绩并不理想,但美貌给她带来了良好的人缘,愿意给她提供信息的男女生比比皆是,在仔细询问一个下午后,她知道了借读费一词。
在她的坚持下,父母交出了一大笔借读费,她成功进入一所高中。这里遇见的女生家庭条件更好,她们用更精美的饰品,偶尔会得知谁的父母是什么品牌的代理商。
美貌依旧给她带来了一些人气,但这种人气变成了她的困扰,她开始讨厌那些男生讨论她的语气,仿佛她不是人,而是某种光鲜亮丽的战利品。
宿舍另一个同样交了择校费的女生见多识广,刚进入高中父母就已经为她规划好毕业就出国留学。周雅信奉近朱者赤,尝试接近她,从她身上了解那些需要坐火车甚至飞机才能去往的地方。
周雅知道,这座城市并不是她想要的终点。幸运的是,勤学苦读给了她心仪的结果,填报志愿的时候,她知道这一刻的选择有多重要,填报时她所关注的并非专业和院校,而是城市。
那时的她一心想要去更大的世界,读书,赚钱。
这么多年过去,她美貌依旧,大城市里诱惑她的声音更多,那些声音不再是下流的语言,而是温和的循循善诱。
那些声音怜惜她一路走来太辛苦了,又打击她的出身和能力;给她展示一条听起来更轻松的道路,又制造她的焦虑。
本科专业是临床的她,研究生时期转了护理。那些声音告诉她这是比临床更适合女生的工作,更轻松,成长周期更短,带编制的工作更好嫁人。
在医院被患者责骂的时候她低着头道歉,患者不敢对医生黑脸,将怒火全撒在她身上。很多个时刻她会后悔自己转专业的行为,但又偶尔会因为患者的鼓励找到成就感。
她拥有了第一个晋升的机会,然后是第二个,不出意外的话,她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护士长,但那些声音开始频繁出现在她耳边。
他们说婚恋市场里留给女人的时间很短,她开始为自己的年龄焦虑。
向她示好的男人很多,在某个昼夜颠倒的值班后,她决定结婚了。
那是个家境殷实的男人,婚后她从宿舍搬进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大房子里,她很激动地幻想着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她小时候羡慕的样子。
但不幸的是,因为丈夫的身体原因,她走上了试管保胎之路,那时的她工作未停。但第一次流产后,她在丈夫不满的目光里果断选择了辞职。
研究生学历,维持良好的外貌仪容,一份带编制的工作,家庭结构简单,恋爱经历空白,她几乎完全符合那些声音对女人的规训,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一份满意的婚姻。
在那些生活幸福的时候,她庆幸自己的每一步选择。
直到丈夫的工作出现变动,收入大幅度下降之后,争吵随之而来。在第三次被丈夫指责身无分文之后,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工作的自己。
那时她有自己的收入,自己的社交圈子,人人都夸她聪明漂亮,工作能力优秀。口罩之下,漂亮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但现在,漂亮的妈妈是她唯一的身份,人人都夸她命好。
周雅在那个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什么,那些早早嫁人的同学本身拥有家境优渥的父母,而她身后好像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能够为她托底的父母,她也没有成为自己的依靠。
柳迟迟看向她的眼光欲言又止,周雅好像明白她想问什么,只是对视时的双眼毫无聚焦:“我不会离婚的,我要给小乔我能给她的所有。”
她偶尔会想离婚,但每次浮起离婚的念头都被自己强行压制下去,她要为自己的女儿维持住一份完美的人生。但现在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她的丈夫。
“这就是你回到职场的理由?”
柳迟迟看她一个人吃完了一整份香辣烤鱼,靠在椅背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衬衫裙的领口被她解开两个扣子,她筷子没停,又伸进另一盘菜里。
“家里收入变低了,多赚一点是一点。”花椒在周雅嘴里炸开,刺激得她牙龈微微发麻,可她却忍不住笑出来,“算了没什么好装的,我以为我出来工作他就会看得起我。”
柳迟迟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她想着两人之间又没有什么大矛盾,忍不住心软:“那,我有空的时候帮你接孩子。”
“不用了。我公婆体检状态不是很好,他们搬来一起住,我已经提离职了。”
周雅的脸色毫无波澜,和照顾两老一小的所有工作比起来,接送孩子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丈夫的收入无法维持现在的生活状态,需要父母的支持,自然也要付出相对应的养老态度。钱转进了男人的口袋,只是那个真正需要尽心伺候长辈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周雅。
前几天还指着鼻子骂她没带好孩子,让物业电话耽误他工作的丈夫软着态度哄她,希望两人能各退一步,好好过日子。
这间餐厅是丈夫在追求她时特意找的,做的都是她喜欢的口味,进门的时候她也忍不住回忆起当初两人的甜蜜时光。二老到家的接风宴也选了这家,八菜两汤,全是去底料。
丈夫说各退一步,地方选了她喜欢的,菜就依着他们来吧。
周雅觉得荒谬,她喜欢的难道是这家的餐桌和天花板吗?
她愿意为二老的口味选择其它餐厅,不是这样看似各退一步,实则只有她退了两步。可她一个反对的字眼都没说,甚至笑吟吟地布菜。
同样的,也一口没吃。她只是站在庭院里抽完一根烟,好巧不巧听见了柳迟迟的声音,好奇驱使她走近,听那个包子一样软弱的毕业生,罕见地激动着。
“你说这些是想劝我吗?”
“不是,只是想说,好久没人听我说话了。”周雅顿了顿,辣椒刺激得她嘴唇呈现一种略微肿胀的朱红色,连眼眶也带着点泪光,“又或者是,说给那年独自在这里吃饭的我听。”
当初她那句话里的遗憾并非作假,差一点,差一点她就护士长了。
社会运行的潜规则是将人变成一张身份卡,全职太太的身份卡可使用范围太低了。职场里没有她们的名字,同阶段的友情是依靠孩子联系,如果丈夫也不在意她,那她在社会上几乎是隐形的。
周雅擦干净嘴和手,扣好衬衫裙领口,甚至连耳旁掉落的碎发都重新拢好,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粉饼遮盖了艳红色的嘴唇。
转眼间她又是一个看起来优雅低调的贵妇人,她推门离去。不久,柳迟迟收到一笔手机号转账,一千二百块,超过这顿饭钱,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买单。
这桌菜完全凉透,柳迟迟拿起筷子,顿了顿还是放下。她走出菜馆,在便利店买了一盒泡面,坐在窗前等待三分钟。热气蒸腾着模糊了玻璃,她看见自己无神的双眼。
柳春红的消息挂在置顶上:【今天见面怎么样?】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和她做过的所有题目都不一样,她找不到解题思路,没见过参考答案。
走出便利店时夜色已晚,在母亲安排下穿她今天穿了裙装,秋风像刮骨刀一样刮过她。
家门口,柳春红抱着一件大衣等她,温暖的毛呢外套瞬间拢住她身上的寒意,柳迟迟甚至能够感受到心脏泵出的温暖。
她看着柳春红:“妈妈,你怎么还没睡?”
“我看晚上降温了呀,我怕你冷着,特意在这等你。”
“只等我吗?”
“不等你我还等谁哟,”柳春红亲昵地贴住她的脸,试探她的额温,“冷风吹得说起疯话来了。”
楼梯道里的灯光昏暗,柳春红看不见女儿发红的眼眶,柳迟迟也假装不注意特意穿戴过的母亲。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周雅说过的那句话,人要活得糊涂一点,才能感受到幸福。
她躺在床板上,看自己这间小小的卧室,从床桌衣柜到每一个小的装饰全都是按照母亲要求的布置。
她没有爱好,因为她没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盯着门上那个漆黑的圆洞,锁在很多年前就被母亲卸掉了,她没有隐私。
她忍不住想起下午何清的话,婚姻是第二次投胎。
是吗?
柳迟迟双眼因为迷茫而失神,那周雅的话是什么意思?结婚能给她带来新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