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赌债

消毒水的气味像根生锈的钢针,顺着鼻腔直刺进天灵盖。刘世明在混沌中睁开眼,斑驳的天花板上悬着盏钨丝灯泡,飞蛾正不要命地撞着发黄的灯罩。

“醒了?”苍老的声音带着川南特有的绵软尾音,枯树皮般的手抚上他额头,“野娃儿命硬,菩萨都收不走。”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刘世明猛地弹起身,肋间剧痛让他重重跌回硬板床。

1998年7月12日,这个日期像烙铁烫在视网膜上——正是他扒运煤车摔断肋骨的日子。病床边的搪瓷缸印着“戎州二医院”,缸沿还沾着奶奶早上带来的醪糟汤圆的味道。

“莫乱动!”奶奶慌忙按住他,“你爸刚往村委打了电话,明天晌午就......”

话音被走廊的喧哗打断。三个穿松垮校服的影子斜斜投在磨砂玻璃上,中间那个用指节叩着窗框:“刘世明,欠王老五的两千块该还了吧?”

刘世明的指甲掐进掌心。十七岁的自己多蠢啊,被张强他们用“三打一”的局套住,借条副联上歪歪扭扭的签名此刻正在书包夹层里发烫。

前世的今天,父亲连夜从鹭城赶回,皮带抽断了三根,最后押着他转学到三十里外的职高。

“两千块?”奶奶手里的瓷缸啪嗒掉在地上,“野娃儿你......”

“娘娘莫信他们。”刘世明扯出个笑,牵动嘴角结痂的伤口,“张强他们在排演法制小品呢。”

窗外的嗤笑像毒蛇吐信,铺在床头柜上当桌布皱巴巴的《体坛周报》,头版罗纳尔多捧杯的照片被浸得发黄。

刘世明不是球迷,但他突然想起来前世看到过一篇作家刘齐的回忆录。

世界杯决赛他和高红波等作家一起竞猜世界杯决赛,高看好巴西,但最终法国队3:0横扫。

“给我三天。”

他对着窗外晃动的影子说,“七月十五号晌午,码头茶馆见。”

脚步声渐渐远去。

奶奶颤抖着往他脖子上挂艾草香包:“野娃儿莫怕,娘娘把家门口的黄桷树卖了,前几天还有县里的人过来问说是能卖几千块......”

“不能卖!”刘世明抓住老人龟裂的手,那是奶奶结婚那年爷爷亲手种下的,已经快50年了。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树下乘凉。

而且明年开春奶奶会查出肠梗阻,那棵亭亭如盖的树,只够市医院收费处的零头。

奶奶最终选择了拒绝治疗……她是活生生把自己饿死的。

消毒水味道突然变得刺鼻,他盯着输液管里缓慢下坠的水珠:“钱我来想办法。”

护士推着换药车进来时,刘世明正盯着病房日历出神。

1998年的3000块啊,父母在鹭城打工一整年,能存下来的钱也不过2000。

“能借支圆珠笔吗?”刘世明扯过处方笺,在背面飞速写下几行数字。前世看过的那篇回忆录,此刻在脑中纤毫毕现。法国队让半球,3:0的波胆赔率是1:28。

窗外的香樟树上知了在嘶鸣。他摸到病号服口袋里的五块钱——这是奶奶塞给他买豆花的钱。

“同志,能帮我去码头买张彩票吗?”他叫住要离开的护士,把处方笺和皱巴巴的钞票递过去,“法国赢,3比0。”

小护士像看疯子,她可是听见了刚刚那群人在走廊里的叫喊:“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赌呢?而且赌球犯法的!”

“体彩是合法的!而且我买不中等于捐给国家,就当帮我奶奶积功德,求求你了。”

见小护士仍在迟疑,刘世明指向床头柜上的搪瓷缸,缸底压着几枚硬币,“跑腿费你全拿走。”

当夕阳把输液架拉成长长的影子时,刘世明终于摸到了那张巴掌大的彩票。

热敏纸上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他对着光确认了三遍赔率。28倍,意味着这张五元彩票将在明天后变成140块——刚好够买张去炉州的黑车票,那里有更大的地下赌局。

夜风裹挟着南广河的潮气钻入病房。刘世明数着奶奶带来的煮鸡蛋,突然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强油腻的额头顶在玻璃上:“忘说了,借条利息是日息5%。”他晃了晃昂贵的索尼随身听,“你爸的声音要不要听?”

磁带转动发出沙沙声。父亲暴怒的吼叫混着工地的机械噪音炸开:“龟儿子敢赌钱!老子回去打断......”

“你们怎么会跟我爸打电话?”刘世明前世被吓傻了,这一世却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对每个欠债的人,我们可都是调查得清清楚楚的。告诉你小子,王老五可是道上混的人,你最好乖乖还账,否则……”

刘世明抄起搪瓷缸砸向窗户。玻璃碎裂的脆响中,张强嚣张的哈哈大笑声传来。

再世为人的刘世明突然明白了过来,这绝对不是简单的校园霸凌,而是有预谋的针对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开始逐渐有钱学生的骗局。

他摸着肋骨上缠着的绷带,前一世因为这个赌债,母亲被气出了心脏病,父亲锒铛入狱……

还有奶奶的病、妹妹……这一世,他不会再让这一切发生了。

他打定了主意,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床底的衣服溜出病房。

感受着肋间传来的微微痛楚,他歉意地看了一眼砸坏的玻璃,只能以后再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