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风子

第七章:长风子

船继续东行,风向已变。

君小陌站在甲板侧缘,望着晨雾中的天线一寸寸拉开,脑中满是疑问。最终,他转身走向船头,找到正拄杖眺海的长风子。

“喂,长风子,”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开口,“我想知道……那个东方帝国,叫什么名字?”

长风子转过身来,嘴角微扬,似早料到他会问这一句。

“它原本叫‘澄渊’,澄澈的澄,深渊的渊。”他缓缓说,“意思是‘水中之镜,藏万象’。”

君小陌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觉得耳熟,却说不上为什么熟。

“可惜,”长风子叹道,“那面镜子早碎了。”

他目光投向东南天际,语气忽地变得格外平淡:

“澄渊帝国已于百年前覆灭。如今东境无一统之主,诸侯四起,朝代更迭频繁。你若上岸,将见无数军旗争辉、法门断裂、百姓离散,哪怕旧都残宫,也被一片烟尘淹没。”

“……那我们去那干什么?”君小陌脱口。

长风子眼神深邃,声音却像在念经:

“因为那里还有余火未灭。”

·

当天下午,天色渐沉。

海风愈发寒冷,君小陌裹紧了披风,偷偷挪到后甲板边上,凑到玛蕾塔·格温身边。

他压低声音问:“喂……你说,那老头是不是很强?”

格温望着天边灰白的云,没有立即回答。

半晌,她点头:“很强。”

“强到什么程度?”

格温低声道:“你现在站着的这艘船,就是他给我的。”

“他给你的?”

“他在某个冬日清晨,从海里走上来,把这艘沉在岩下的残船拎出来,花了三天补好帆布和桅杆。我原本以为他是个疯子。”

“……然后你就信了?”

“不,我是被打服的。”她淡淡说。

君小陌吸了口气:“所以他到底多老?”

“没人知道。”格温目光扫向船舱,“但我跟他认识时,他头发已经是灰的,那年我十七岁,现在……我三十二。”

她顿了顿,又道:“而我见他时,他就已经像现在这样了。”

君小陌喃喃:“那他都活了几十年,外表都没变?”

“也许活了不止几十年。”格温的声音低得近乎风声,“也许……比澄渊灭亡还久。”

她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

风卷起桅杆上的旧旗,阳光照在那老旧船纹上,一道隐约的符印浮现又隐没,像某种沉睡的术阵。

君小陌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站在一座漂浮的遗迹上。

海上天气渐冷。

那天傍晚,君小陌站在船尾练着木剑。他用的是最基础的士兵砍斩套路,是达诺教给新兵们的入门功。他出剑不快,也不够稳,却一式一式极认真。身后桅杆的影子落在他肩上,晃得有些歪斜,就像他此刻半生不熟的脚步。

玛蕾塔·格温坐在舵边,看了一眼,没说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长风子却忽然从船舱走出,负手而立,眯眼望着海天线。潮声汹涌,像在他耳边低语。他没看君小陌,只问了一句:

“你为何学剑?”

君小陌停下动作,擦了把汗,回道:

“想活得久一点。”

“活得久?”长风子一笑,“这倒也诚实。可你若只为自保,剑不会认你。”

“我不是为了剑认我。”君小陌语气顿了一下,“我想有人知道,我曾反抗过命运。”

长风子转过身来,第一次正视他。

“命运?”他笑了,“你以为你背上背的,是一把命?”

他拂尘一挥,脚下一踏,整个人瞬间跃上船舷,脚尖点住风帆索结之间,竟像闲庭信步一般站在绳网上!

“命是杀你的人给的,也是保护你的人夺的。”他平静道,“你若真想反抗——来,用你手里的剑,摸我一下。”

君小陌眼神一凛:“你说真的?”

“你若能碰我一下,我教你三式。”

“那如果我碰不到呢?”

“你碰不到,我也教。”长风子忽然笑了,眼神里竟透着一丝狡黠,“只是你要喊我一声——‘师祖’。”

玛蕾塔在后面听见了,轻咳了一声,像是被呛到了。

君小陌深吸一口气,低喝一声,脚下发力。

他并不傻,不一味硬拼,而是走弧形借风势助跳,试图从侧面斩去。可就在木剑要碰到长风子身侧的那一瞬,老者脚下一旋,整个人竟像被风“托”了起来,平平地向后移了三尺。

落地无声。

君小陌半空强行转腕,换劈为刺,剑尖划出半弧,斜斩脖颈,却再次扑空——长风子身形一侧,仿佛早已算好角度,轻描淡写躲开。

三招、五招、七招。

君小陌已浑身是汗,长风子却连衣袖都未飘动一缕。他越打越急,脚步越重,剑势却越乱。

终于,长风子喝了一声:“够了。”

他脚步一踏,袖中拂尘轻扫——木剑竟从君小陌手中“啪”地一声飞出,旋转着落入舱口下的水桶里,溅出半桶泡沫。

君小陌喘着气,抬头看他。

长风子只是微笑着点头。

“骨架不差,心气够冲。火候差得多,但心火起得快。”

“你会教我?”

“我说过,碰不到我,也教。”他走下来,随手丢出一片薄薄的铜片,砸在君小陌胸口,“这是我年轻时写的《山渊三式》,你能学多少是你的事。”

君小陌接住,低头一看,铜片极薄,却刻着细密纹路,如流水走龙,似乎每条线都藏着一套步伐与力道。

“不过——”长风子一指点在他额头上,神色忽然一敛,“你要记住。剑术不是让你在海上装腔作势的,是拿来应劫的。”

“什么劫?”

长风子回身,远远望向东方。

“你若真去那片废土,迟早会遇上比王命更残酷的事。”

“到那时,你若还有命活着,才算学会第一式。”

夜里,玛蕾塔端着一碗热酒靠在舷边,斜睨着刚从舱口走出来的君小陌,语气少见带笑:

“你输得好看。”

君小陌苦笑一声:“我也觉得挺英俊。”

她抿了一口酒:“但你敢冲上去,这点比以前那群只会写家信的皇子强。”

“所以你开始欣赏我了?”

她摇头:“我只是觉得——你这人比起贵族,更像我们那边来的。”

“我们那边?”

她没解释,只轻轻哼了一声。

夜幕如墨,星辰沉沉。

君小陌倚在船侧,望着远方漆黑海面,忽然低声问道:

“格温。”

站在不远处检查风帆的玛蕾塔·格温偏头:“嗯?”

“我想问个问题。”他说得不急不缓,“这个世界……你们怎么判断一个人强不强?”

格温微微皱眉,似乎意外他忽然问这个。但她没有回避,走近几步,靠在他旁边的木柱上,眺着夜海,淡淡道:

“东西大陆都一样,我们分‘十阶’。”

“十阶?”君小陌重复了一遍。

“每个人,从觉醒力量那一刻起,就可以逐级测定。从初步掌握武技、灵气、战阵技巧开始,到能突破常人极限、斩破重甲、开碑裂石——大致对应一阶到六阶。”

她略顿了顿,目光深邃:

“七阶之后,每升一级都是质变。有些人一生止步六阶,有些天才十年可破八。到了十阶,已是兵团级压制者。”

君小陌咽了口口水:“听起来……很玄。”

格温摇头:“不玄,只残酷。”

她缓缓道出一句刻骨铭心的话:

“十阶以下,靠练与命。十阶以上,只看‘你是谁’。”

君小陌沉默了一下:“那你……在什么级别?”

格温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但他立刻意识到——她不会随便说这种事,或许早已不在那十级表格之内。

于是他换了个问法:“那……达诺呢?我的护卫队长。”

这次格温答得很快:“大概四阶到五阶之间。”

“才五阶?他感觉挺强的。”

“他当然强。但四阶就是一个好兵、好军官的极限。”格温语气平静,“你能统兵杀敌,不代表你能单人压阵,更别说对抗那些真正能撕破军阵的人。”

“那你们这些人,怎么判断一个人到底几阶?有仪器?还是靠比武?”

格温轻声一笑,嗓音里有些冰意:“比武太慢,仪器太贵。高手只要出剑,一式足矣。”

她侧头看他一眼:

“你呢?想知道自己在哪个阶?”

“我?”君小陌苦笑一声,“……负一。”

格温嘴角动了一下,好像笑了,但没说破。

“没关系。”她道,“若你真是那个该来的‘人’,阶数早晚追得上。”

“那个‘人’?”君小陌追问。

“你不是天天和长风子谈命运吗?”格温语气冷淡,“他要的‘继承者’,就不可能是一辈子负一阶的皇子。”

说完,她起身走向舱口,身影在夜色中渐渐融入阴影里。

只留君小陌一人,站在海风中,抬头望向那片漆黑夜空。

他忽然觉得,这场风暴一样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格温刚走出几步,又忽然停下。

她没有回头,只淡淡补充了一句:

“还有一点,你该知道。”

君小陌抬起头:“什么?”

“我们说的‘十阶’,大多数是指武者,也就是练体、练技、练力者。”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但东西方……都有另一类人,不靠剑与拳。”

“你是说——用魔法的?”

“西方叫魔法,东方叫法术。”她语气冷静,“本质相近,形式不同。”

“能操火、引雷、驭冰、控风,甚至让金属震颤、让植物疯长——都是那一类人的本事。”

君小陌一愣:“所以……这世界真的有人能‘举手召雷’?”

格温轻哼了一声:“真正厉害的,连举手都不需要。”

他咽了口口水:“那他们也有‘十阶’?”

“有。”她答,“力量体系一致,原理不同。”

“那……是不是修法的人更强?”

格温终于转过身来,目光清冷如夜:“强不强,不在路,在人。”

“不过有些种类,是不在‘十阶’划分里的。”

“什么意思?”

她望着远方风卷云涛,说出一句让君小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话:

“有的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也不属于‘十阶’。”

“他们是被天选的体质,或者被诅咒的血统。能听见风中低语,能和某些‘不存在的东西’交换代价。”

她顿了顿,眼神忽地冷了几分:

“但若他们出现在战场,十阶之下,一片平地。”

夜风拂过甲板,海面漆黑如墨,格温站在桅杆下,背对着君小陌。

“你知道魔裔和灵契者真正的区别吗?”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却清晰,像是早已等待这个问题被问出口。

君小陌摇头。

“没有区别。”格温回头看他,眼神冷静得近乎无情,“他们其实是一类人——天生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

她缓缓走近几步,手指在空中划出三道弧线,如无形残痕落入夜色。

“时间、空间、生与死。”她一字一句道,“这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危险的三种元素。”

“不是谁都能感知它们,但一旦有人出生就拥有那种感应力……那就是魔裔,是灵契,是每一个纪元都无法忽视的变数。”

她的声音如海浪般起伏:“你以为十阶是尽头?不——十阶是常人的终点,是凡者的巅峰。但那

“那一类人……有的在王国被称为‘魔裔’,在东方则被称作‘灵契者’。”

“不是所有灵契者都可控,也不是每个魔裔都会疯。”些能与这三种元素相通的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站在十阶之上。”

“他们无需修行便能感应断裂的时间线,在梦中走进别人心底的空间折叠,或者用眼神凝视生命的终结点。”

“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也无法被完全控制。于是西方叫他们魔裔,东方称之为灵契者。”

她停顿了片刻,低声说:“可名字只是名字……真正可怕的,是他们注定无法选择成为普通人。”

“他们——就是天生的风暴核心。”

君小陌静静地站在原地,脑中满是“灵契”“魔裔”“十阶之外”的碎片。

他忽然明白了格温为什么从不炫耀她的力量,为什么她不愿提自己的等级——她可能也不是单纯的“武者”。

甚至,他也开始怀疑自己。

那枚能点亮断碑的玉简,那块写着汉字的铁片,那无法解释的梦境与火痕……

他,真的只是一个被流放的皇子吗?

夜风吹得更冷了。

君小陌低头,看着自己手心。

他现在连一阶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