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物有灵:自然崇拜观
- 寻找诗意的家园:贵州生态文学研究
- 谢廷秋
- 9420字
- 2025-04-01 09:08:30
英国著名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提出了“万物有灵观”,认为这是原始人类最为显著的思想特征。根据泰勒的研究,处于低级文化阶段的人类由对自身睡眠、疾病、死亡、做梦等生理现象的思考,得出灵魂存在的结论,在此基础上,他们推己及人,运用类比的方法,将这种灵魂观念扩展至自然万物,不仅如此,还赋予有灵万物以超自然的伟力,使其得以神化,并进而认为这些神灵可以影响、控制物质世界及人类的生存状况。在这一观念的作用下,人类产生了图腾及自然崇拜等原始信仰。这些崇拜信仰从其本质上来说即是人类对自然的看法和态度。其实,万物有灵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颇具生态意蕴的,承认了自然万物同人类一样具有灵魂的事实,也就相当于承认了两者的平等性,而进一步神化有灵的万物,对其抱以崇拜之情,体现出的就是人类对自然的敬畏,由此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是人们在日常的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对自然施以更加充分的关爱和保护。贵州的先民自然也毫不例外地具有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敬畏自然的原始崇拜,这既是一种朴素生态意识的体现,同时又成为他们源远流长的生态理念所赖以永存的思想根基。
(一)天地有神力:自然崇拜
“自然崇拜包括天、地、日、月、星、雷、雨、虹、风、云、山、石、水、火等多种崇拜形式,其中每一个崇拜形式都由若干文化元素组成,包括观念、名称、形象、祭所、仪式、禁忌、神话等。”[29]面对浩瀚的宇宙、无垠的大地,原始人类很容易感到混沌,日月星辰、山石水土在他们看来都带着不可解的秘密。一方面敬仰宇宙的伟大、丰富,另一方面敬畏大自然无所不能的伟力,在此基础上原始人类逐渐形成了自己对自然的崇拜和信仰。他们相信天地日月等自然物一定也是具有灵性的,日有“日神”,月有“月神”,而这些神灵便掌管着人类的祸福,主导着人类的生存发展。
1.铸日造月 阴阳相生:日月崇拜
布鲁诺曾提到“我们地球的统治者不是人类,而是太阳,它的生命与所有宇宙万物共同呼吸”[30]。太阳是阳性的,而月亮则被看作太阳阴性的那一面,日升月落很形象地呈现了大自然交替变换的进程,因此日与月常常被联系在一起、浑融为一体。贵州民间文学中留下了诸多关于日月崇拜的痕迹。
苗族民间文学中有许多关于日月的自然神话,它们是远古人类对自然界产生恐惧和好奇而浪漫想象的结果。虽然是一种想象,但是它绝不只是一种空泛的存在,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和生态意识。日月神话是一种较为古老和原始的神话,体现着苗族先民对自然界的解释和认识。苗族先民以长诗叙事性的方式讲述了关于日月的“神话”。这也是许多日月神话共有的一种叙事模式,“每一种神话都具有作为它的核心或最后实在的这一或那一自然现象,它被极其复杂地编排成一个故事,有时甚至复杂到了把它遮掩或淹没的地步”[31]。可见神话最核心最关键的是关于自然的一种解释,虽然它有时候可能模糊了人们对自然界怀有的那种敬畏之心和对自然界怀有的那种神秘感。
《苗族文学史》中记载:“苗族各个地区都有造日月和射日月的神话传说,除湘西地区我们现在收集到的资料是传说故事外,其他地区都是诗歌。这些神话内容的诗歌,流传在黔东南地区的称为《铸日造月》,流传在广西大苗山地区的称为《顶洛丁沟》和《因能刚》,流传在黔西北和滇东北一带地区的称为《杨亚射日月》和《日女月郎》,流传在云南文山地区的称为《九十八个太阳和九十八个月亮》和《九个太阳和九个月亮》等。”[32]潘定智等编的《苗族古歌》中的《铸日造月》歌大致分为“造日月”、“射日月”和“叫日月”三部分:
天已撑稳了,
地已支住了,
白天没太阳,
夜里没月亮,
天是灰蒙蒙,
地是黑漆漆。
牯牛不打架,
姑娘不出嫁,
田水不温暖,
庄稼不生长,
饿了没饭吃,
冷了没衣穿。
哪个好心肠?
想出好主张,
来铸金太阳,
太阳照四方;
来造银月亮,
月亮照四方。[33]
由于没有太阳和月亮,天地是“灰蒙蒙”和“黑漆漆”的,“田水不温暖,庄稼不生长”,人们的生活无法得到保障,于是:
宝公和雄公,
且公和当公,
他们好心肠,
想出好主张。
来铸金太阳,
太阳照四方;
来造银月亮,
月亮照四方。[34]
“宝公”、“雄公”、“且公”和“当公”是造日月的英雄,经过十二天、十二宵的努力,造成了十二个太阳和十二个月亮,由冷公把日月挑上了蓝天:
日月放好了,
冷王回地上,
临行又回头,
记起事一桩,
举手招太阳,
开口叫月亮:
“打从今天起,
你们留天上,
子天子出来,
丑天丑出来,
丑天丑再上,
一天出一个,
不要胡乱闯。”
太阳到处奔,
月亮到处跑,
冷王说的话,
没有记得牢,
早上同时出,
晚上同时照,
日月十二双,
昼夜不停跑,
晒得田水啊,
好比开水冒,
晒得石头啊,
软得像粘膏,
晒得坡上啊,
草木齐枯焦。[35]
于是,人们不得不与日月展开一场战斗:
大家拿弓箭,
一起上高山,
要射金太阳,
要射银月亮:
“生也要报仇,
死也要报仇,
日月不打下,
我们不罢休!”[36]
自然界如果遵循常态发展,则人类的生活就会依循着健康的方向向前迈进,否则将出现不可预料的结果,射日月的事就在所难免了:
公公说完话,
大家心亮堂:
“公公造日月,
本是好主张,
我们快张弓,
我们快搭箭,
射掉金太阳,
射掉银月亮!”
一箭射出去,
只到半山坡;
两箭射出去,
没过山梁梁;
箭箭射出去,
都没到天上。[37]
从这一节可以看出,人们原本是想齐心协力射日月以求得太平生活的,但是众人并没有那个能力可以达成这一目标,于是才有了英雄“桑扎”射日月的场景:
桑扎是好汉,
挺身站山岗:
“东海射日月,
由我来承当!”
说罢跟公公,
飞步下山岗,
身背弓和箭,
直奔向东方。
…………
一箭射出去,
一对日月掉;
两箭射出去,
两对日月掉;
三箭射出去,
三对日月掉;
射来又射去,
箭箭中要害,
日月十一对,
纷纷掉下来。[38]
然而不幸的是:
剩下一个太阳,
剩下一个月亮,
跑到天岩躲,
逃到天岩藏。[39]
这样,太阳和月亮躲着不敢出来,人类的生活还是无法正常进行。人们又不得不费尽心思“叫日月”了:
日月逃走了,
天地黑茫茫,
活路不能做,
牛羊没法放,
…………
公鸡好心肠,
跑来把话讲:
“我愿喊太阳,
我愿喊月亮。”
…………
公鸡拍拍翅,
抬头高声喊,
早晨喔喔叫,
太阳出东方,
下午喔喔叫,
月亮接着上。[40]
这一完整的日月神话看似荒诞不经,但是细想便会发现,只有“万物有灵”的观念支配人们的思想时,太阳和月亮才会被“人格化”。
布依族叙事歌《六月六》里描述,当农作物遭遇害虫侵袭之时,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请太阳和月亮帮助:
种庄稼自古靠太阳,
收谷子从来靠月亮。
你们不如去找太阳,
你们不如去求月亮,
去找太阳想办法,
去求月亮出主张。
太阳和月亮就在山尽头,
月亮和太阳就在天边上。[41]
这里已经明确道出了太阳和月亮是护佑庄稼生长的自然神灵。当庄稼遭受害虫的残害,人们束手无策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向太阳和月亮求助。
2.一座需要探寻的神秘园:土地崇拜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在人类早期已对大地母亲的品格进行过歌颂,而贵州少数民族先民对土地远不只有歌颂,他们把土地作为神灵顶礼膜拜。历史上经历了战争和迁徙蹂躏的苗族先民,通过共同努力终于在这片四面环山、森林密布的适合人类栖居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家园。对于接纳和养育了苗族世代子孙的这方水土,苗族先民怀有感恩之心,土地被苗族先民当作神灵和菩萨供奉。苗族史诗这样唱道:
谁是个有钱的人?
土地菩萨是个有钱的人,
坐在草坪里休息,
看大家造日月,
一看是那么个造法,
吓得他落了魂。
拿什么做酒?
拿什么当鸭?
请谁做师傅,
来给土地菩萨叫魂?
拿泡沫当酒,
水蜈蚣当鸭,
请顾禄做师傅,
来给土地菩萨叫魂。
土地菩萨脸色复原了,
白的象个鸡蛋。[42]
从史诗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苗族先民认为土地菩萨是有鬼魂附身的,所以才会被人们“造日月”的行为吓得“落了魂”,也才有先民们请巫师“来给土地菩萨叫魂”。身为九黎的后裔,苗族先民有许多楚地遗风,这种对土地的“叫魂”方式和屈原《楚辞·招魂》中所描写的“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兮”[43]有相似之处,屈原的《招魂》就是根据民间的招魂习俗写成的。这种承认土地也有鬼魅的存在的行为,是不是意味着苗族先民的心目中对自然界那份神奇性的虔诚信奉呢?大地成为养育苗族先民的一座神秘园,它的那种神圣性和包容性使其在苗族先民的内心渗透了太多需要敬畏和崇尚的东西。
土地是滋生万物的本源,是人类生存的基本保障。侗族是一个农耕民族,土地在侗民的生产生活中占据尤其重要的地位,这使得侗民自然而然地关注土地,并形成了土地崇拜的信仰。侗族大歌中这样唱道:“第一敬拜,拜土地,第二敬拜,拜那老龙王,第三敬拜,拜父母。”[44]土地“掌管”作物的生长,龙王是控制水的神灵,父母给予我们生命,这一首大歌将人类繁衍生息中至关重要的几个元素呈现了出来。
布依族民间文学中也有关于土地崇拜的描写:
种种都摆全,
样样都摆完;
种种都摆齐,
件件都摆全。
摆完准备好的供品,
再请你土地菩萨。
…………
以前土地菩萨来到池塘,
池塘没有吃鱼,
做纸马去找,
找来这个土地菩萨;
先前土地菩萨转到田里,
这田不长粮,
做纸马去找,
找来这个土地菩萨,
好造房子给你住。
土地菩萨死也要回地里,
土地菩萨才去仙界,
大家才去祭奠,
土地菩萨才去得了田里,
笑眯眯去请。[45]
请来了土地菩萨之后,拿出家里的好酒好菜招待他,待土地菩萨吃饱喝足后,人们开始祈求:
不是无事请你来,
吃了听我来委托,
吃了你听我来讲。
吃饭来到这地方。
请你去打听一下,
请你到上面做点事,
我也请你去走一下,
我也找你到上面做点事。[46]
土地,是万物生长的本源,也是人类生存的根基。土地赋予人所需要的东西,给予人无穷无尽的财富,人类的生存离不开土地。人们认为土地像人一样有灵魂,有喜乐哀怒,并且还具有人类没有的神奇力量,它的“神性”能控制农作物生长。土地高兴时,作物就会获得丰收,否则就要歉收。这样,土地神灵便在布依族原始先民的思维中产生了。由于土地神管理着人们栽种的农作物,所以它也就是人们心目中的“丰产之神”。如果人们想要获得土地神的庇佑,确保农作物的丰收,就必须用祭祀和祈求的方法打动他。上述材料描述的就是人们祭祀土地菩萨的场景,人们在桌上摆好各种各样的祭品,请土地菩萨品尝,待土地菩萨吃饱喝足后,人们才开始诉说心中的愿望。在土地“神性”的威慑下,布依人产生了敬畏之感,而这种祭祀的行为正是人向自然妥协的见证。
3.“有了水就有了一切”:水崇拜
周国茂在《自然与生命的意义世界——贵州少数民族原始崇拜与民俗》一书中对水崇拜情结做出了如下解释:
水对于人类的生存甭说有多重要了。不仅人每天离不开水,万物的生长也离不开水。而水,在初民们看来,其脾性也是那么难于捉摸:有的水喝起来是那么甘甜可口,使人精神倍增,有的水则是那么咸涩难吞,还会闹肚子;有时候水是那么温柔,有时候又是那么暴躁;有时候它是那么金贵,而有时它又泛滥成灾……初民们自然就会想:这水神可真得认真对付。于是便有了对水神的崇拜。[47]
侗族是最早的稻作民族,水对于侗民来说自然是再重要不过的,侗族人相信“我们勤劳的侗家只要有了水就有了一切”[48]。“雷王醉酒睡三天,人间大旱三年长,山林起火鸟兽散,冲里芭蕉也枯亡,江河干涸鱼虾死,龙潭井底长芭芒”[49],为了预防以上情况发生,侗族人民会提前储水,所以在侗族的各个村寨,随处可见鱼塘和蓄水池。侗族百姓在日常生活中都是饮用井水,又因对水的崇拜,所以侗寨以有一口好井为傲,爱美的侗家人连水井的修葺都十分讲究,造型各异,有拱形、方形等。为了保证水的洁净,侗寨的井上面都会盖上石板,通往村寨的路上的井还建有凉亭,既保证了水的清洁也可供行人休息。如果水中有杂物,侗民就会认为要触犯井神了,这时人们就要烧香祷告,祈求神灵让井水重新清澈。夸赞歌《天旱十年水不穷》表现了侗族人民对水的赞美及崇拜:
冷天喝口井中水,
流到肚内暖融融;
热天口渴到井边,
喝上一捧凉心胸。
瞎子喝了这井水,
眼睛明亮见天空;
哑巴喝了这井水,
能说会唱嗓音洪。
无病的人喝这井水,
不怕病魔来行凶;
病人喝了这井水,
不用吃药能做工。[50]
由此可以看出,水尤其是井水是侗民的崇拜之物,他们认为井水可以治疗一切疾病,给人带来安康。由水崇拜也产生了一些祭祀行为:每当大年初一,人们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井边去敬井水神,烧香烧纸膜拜,还抛撒金属钱币到井水里,然后挑水回家煮油茶或甜酒祭祖;打第一次春雷后下雨便是下春雨,人们纷纷用小盆接雨再拿到堂屋敬供,乞求祖先保佑雨水充足。
侗族人既对水崇拜,也具有生态意识,他们愿意采取措施保护水资源,最大限度地提高水的利用率,绝不浪费每一滴水。
(二)图腾与信仰:动植物崇拜
贵州民间文学中有大量的图腾崇拜痕迹,而这正显示了贵州先民“万物有灵”的朴素生态观。各国学者对图腾文化的实质有着不同的看法。有一种观点认为,图腾文化实质上是一种宗教信仰。苏联学者C.A.托卡列夫指出:“图腾崇拜是早期氏族社会的宗教。”[51]A.M.佐洛塔廖夫也说:“图腾信仰是识别血亲关系的最早的宗教意识形态。”[52]持这一观点的人大多认为,图腾崇拜是原始的一种对于动植物或者非生物的崇拜,图腾是原始宗教的最初形式。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图腾制度还是一种半社会半宗教的文化现象。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弗雷泽,他明确指出:“图腾制度是半社会半宗教的一种制度。”[53]这一观点说明图腾崇拜不仅是一种宗教形式,而且是一种社会制度。图腾崇拜的实质是原始的一种自然崇拜,不论是动植物还是非生物都可以作为人的亲族或同伴而存在。关于此,从研究原始印第安文化而出名的爱德华·泰勒对“图腾”一词的表述中可以窥见一些。他认为:“图腾一词来自奥吉布瓦(Ojbwa)印第安人的方言‘Otote-man’,意为‘兄妹亲族关系’或‘它的亲族’。印第安人认为人与某种动物、植物或非生物有一种特殊的亲族关系,每个氏族都源于某种动物、植物或非生物,那个根源就是图腾。”[54]泰勒的这一对图腾的解释无疑指出了图腾的实质,即认为人与动植物甚至非生物有一种特殊的亲缘关系,早期的氏族都根源于图腾。这当然与生态学强调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观念如出一辙。
1.“神树”的护佑:树崇拜
贵州很多地区把村寨中的大树称为“神树”。他们认为大树中有神灵,可以保佑寨民,在苗族巫辞《焚巾曲》中就有将枫树视为护寨树的描述:
夫上高山喊,
妻去坝子叫,
喊儿走过来,
集中一大帮,
聚拢成一寨,
住在浑水边,
住在绿水旁,
枫树当房屋,
枫树下安家,
大地才有村和寨,
人类才有双和对。[55]
从这一段描述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当初苗族先民在选择安身立命之处时就很信奉枫树对于村子和寨民的护佑作用。在选定了“住在浑水边,住在绿水旁”之后,他们仍然在内心深处相信“枫树下安家,大地才有村和寨,人类才有双和对”。这当然和古歌中传唱的枫树诞育万物的神话有关,人们有崇拜枫树的习俗,但是在苗族的其他地区,如果村寨中存有大树,即使不是枫木,他们依然认为这种历经多年风雨的大树有神力。
许多苗族村寨都有关于本寨大树能够“显灵”的传说。在节日之际,不少人带着孩子去“祭拜”大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和大树一样健康成长。由于人们相信大树里存在精灵和鬼怪,是有灵气的,具有神秘色彩,因此这种护寨树是被禁止砍伐的。在这些村寨中,这种参天大树已经超越了其实体的存在,成为一种精神或者是信仰的形而上象征。
在侗族流传着“大树护寨,老人管村,大树护寨寨平安,老人管村村兴旺”[56]的儿歌;也有“荒山变林山,不愁吃和穿”[57]“寨边无林,十寨九贫”[58]“家栽千棵树,终久有一富”[59]“家栽百棵树,不怕老来愁”[60]等谚语,侗族人民以最简练的语言概括其在生命生成和实践认知过程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感受,他们意识到树木对民族生存发展的重要性,并通过民间文学教育后代要保护树木。
侗族人民之所以特别喜爱栽种杉树是因为杉树高大挺拔,木质不容易腐烂,是极好的建筑材料,侗寨的吊脚楼、风雨桥、鼓楼都是用杉树建成的,又因为对杉树的需求量大,为了保持自然生态系统的平衡,所以更要多栽杉树。树木可以有效吸收二氧化碳,防风固沙,保持水土,调节气候,是侗族避风保温的天然屏障,也许侗族祖先并不知道树木有这些好处,但万物有灵论使得侗民将树木视为风水树、神树,不仅不会乱砍滥伐,而且还会求树神保佑。由于受到朴素的生态思想的影响,所以侗族卖树只卖成年树木,不砍伐幼苗,不打破树木的生态系统平衡。因为侗族人有护树的生态观念,贵州的榕江才会有千年榕树,根须丛生的古榕树成了侗族村寨的重要标志;黎平才会是全国28个重点林业县之一,森林覆盖率达88.44%,正所谓“喂鸟不如多造林,林茂自有百鸟鸣”。[61]侗族从劳动生产到生活习俗都与树木紧密相连,形成了自然生态环境和民俗地理天人合一的人间仙境。
布依族有神树崇拜的习俗,他们认为神树具有保村护寨的功能。如黔西南一带布依族每次举行扫寨仪式后,都要杀狗祭供神树,祈求树神赐福于全村的村民,保佑人畜安康。因此,原始的布依族先民将神树林视为禁地,不准人畜随便践踏。人们因为敬畏、崇拜而产生了诸多禁忌。因此,一个村寨的神树林,被视为保护神不可随意砍伐,因此也保住了生态环境。
在没有树木的情况下,水族人为躲避恶劣的天气和猛兽的攻击,只能栖身于条件艰苦的岩洞内,过着凄苦的生活,而有了树木之后,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枫树种,撒在坡头;
杉树种,播在山麓。
春风吹,树芽破土,
三五年,葱葱绿绿,
十来载,树干顶天,
木质好,正合造屋。[62]
水族人用这些树木造成稳固、漂亮的干栏式房屋,从而也就彻底改善了自己的居住条件。树的作用当然不只是建屋,水族人在歌谣《油杉和紫檀》里就这样唱道:
太阳天,做挡荫棚,
下雨天,当遮雨房,
过路人,个个夸奖。[63]
正是由于树木给人带来了诸多便利,在人类的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人们对树才有了一种感激和崇拜之情。《榕树歌》中就有这样的句子:
榕树母,生性慈祥,
爱细娃,好比爹娘,
有时候,细娃粗心,
掉下树,从不伤亡。[64]
把树比作爱护孩子的父母,而且还认为其具有庇护、保佑的神力,这种描述就使树的形象在人们心目当中得以神化和亲近化。而被神化了的树木在水族的社会习俗和制度变革中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在水族民间故事《倒栽杉》中,对此有更详细和精彩的描述。[65]森林是人类生活和地球存在的一个重要根基,水族聚居地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原本就是一个适宜树木生长的地方,有着极高的森林覆盖率,水家人对于树木的这种原始自然崇拜观念,更使得这一地区的森林资源得到了有效的保护,它持续地净化和绿化着人们的生存环境,为人类营造了一个生态平衡的绿色家园。
2.忠实的帮手:牛崇拜
吴晓东先生认为:“在图腾信仰观念中,人们相信人就是图腾,图腾就是人,人和图腾可以相互转化。”[66]这一观念的核心乃是人和图腾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存在一种图腾化身信仰。在苗族古歌中,就反复出现巨神修狃的形象,它是一种头上长着角的类似水牛的动物,在古歌和史诗中,它是一种具有神性的图腾物是没有错的。苗族古歌《开天辟地》中这样唱道:
修狃力气大,
头上长对角,
一撬山崩垮,
再撬地陷落。[67]
根据这组古歌文后的注释,修狃是传说中的巨兽,其音与犀牛相近,可能就是犀牛。从这四句古歌的描述中可以知道,修狃是一种力大无比,头上长角,可以主宰天地的巨神。这种图腾物是人类文明原初的贡献者。关于牛图腾的遗迹不仅存在于苗族古歌和史诗中,在贵州苗族的日常生活和服饰等文化中也可以找到大量的证据。
在贵州苗族的日常生活中,对于牛的喂养和役使有着独特的习俗,在这些习俗中保留着明显的图腾崇拜痕迹。黔东南苗族地区以稻作文化为主,由于生产力低下,苗族还是以牛耕为主。牛是他们最亲密的伙伴和朋友,是人们生产生活的得力助手,因此他们对牛也是倍加爱惜。苗族有杀牛祭祖的习俗,被选定的“祭祖牛”会被单独喂养在“鼓头”[68]的家里,一日三餐都要敬以酒饭,把它当作神一样供奉,而且任何人不得在其面前说出亵渎神灵的话语,被选定的“祭祖牛”不得役使。即使是平常的耕牛,在过节时,苗族人民也是先把酒饭供奉牛之后,才食用。
侗民常年在山间劳作,几乎与牛朝夕相处,牛是人们从事农业生产的重要帮手,所以侗族崇拜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日三餐的来历》[69]中讲述了牛为何在田间耕作的故事。传说在很早以前,世间五谷不分,人们不会生产,靠吃野果子度日,翁三补老知道了这件事,为侗家人出主意,他说:“牛和玉帝有交往,而且牛力大勇敢,就请牛替大家去找玉帝讨个主意吧。”老实憨厚的牛把人间的疾苦告诉了玉帝,玉帝让牛告诉侗家,让他们节俭过日子,三天吃一餐,结果牛把三天吃一餐说成了一天吃三餐,人们按照牛的说法过日子,力气是有了,但是食物更加不够吃了,于是侗族人又派年轻后生拉立上天见玉帝,玉帝说:“你们要想有吃的,就天天种庄稼吧,让牛给你们拉犁。”牛知道自己传错了话,甘愿为侗民耕地,从此侗族人吃饭不用愁了。具有生态思想的贵州侗族,把动物看得与人类一样尊贵,所以他们怀着一颗感恩的心,非常感激牛的帮助,还为牛做生日:每年四月初八都要祭牛,人们用乌米饭代替牛屎,人们用吃牛屎的形式表示对牛辛苦为人们耕田的感谢,而且在这一天牛可以休息不下田。因为对牛的崇拜,侗族有许多关于牛的小故事,如“牛是怎样没有上门牙的”“牛为何一下水就拉屎拉尿”等,也有歌颂牛的谚语“牛在不知牛好处,牛死方知种田难”。[70]还有“舞春牛”的风俗,这是一种集体性歌舞娱乐活动,“春牛”由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扮演,模仿水牛撒欢儿、滚水、耕田等各种逗乐的舞蹈动作,用歌舞表现侗家田间耕作的欢乐气氛,活动中还会唱《春牛歌》,“春牛春牛,黑耳黑头,耕田耙地,越岭过沟,四季勤劳,五谷丰收”[71],侗族人民把对牛的感谢写入歌中,代代传唱。从以上的民间文化与文学中可以窥见侗族人民对牛的崇拜,以自然为本体的生态思想使得侗寨尊重牛、爱护牛,并不因为它们是畜生而毫无节制地利用它们,侗族人民赋予了牛被人保护和尊重的权利。
布依族民间故事《牛王节》中也提到了有关牛崇拜的故事:
很久以前,人们种庄稼就是放把火烧去荒坡上的草木,然后种植庄稼,但是粮食收的很少,不够吃。有一次,火烧得太大,浓烟一直冲到天上。玉帝大发雷霆,于是准备派遣风神和雨神下四十九天大雨,刮三十六天大风来惩罚人类。可是,老牛王听了忙站出来劝阻,并请求玉帝准许人类每天吃三顿饭,可是玉帝下旨人们三天只能吃一顿饭。老牛王违抗了玉帝的旨意。可是这事后来被玉帝知道了,将老牛王打下凡间,从此,牛王就在凡间给人耕田犁地,人间的庄稼越长越好,人们为了感谢老牛王就把牛王从天上来的日子——农历十月初一定为牛王节。在这一天,大家都要供奉牛王。家家户户都把糍粑粘在牛角上,并粘上野菊花,表示对它的崇拜。[72]
这则民间故事似乎把“牛”这种动物提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此时的“牛王”已然成为人类的保护神,它不仅能了解人类的需求,还能拯救人类。它有着高尚的灵魂,被打下凡间的它并没有因曾为“神”的地位而高高在上,而是耕田犁地,任劳任怨。因此,这样一个有着高尚灵魂的动物能得到人类的敬重和爱戴,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其实,这个故事本质上反映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尊重自然、善待自然才是人用自己创造性的智慧与强大自然相处乃至和谐共生的一种方式,具有鲜明的生态意识。
“图腾是人类自己创造的神,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神力的象征,是对大地母神崇拜的另一种表达方式。”[73]这一表达方式和生态批评中强调人与大自然是一个整体的生态系统有异曲同工之妙。贵州民间文学中体现的大量图腾崇拜意识,是人对大自然保持敬畏之心的很好说明,这里的动植物都是作为生命体自身而存在的,并不存在一种“他者”的身份。与其把图腾崇拜看作一种宗教信仰,不如说它就是一种朴素的世界观,是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原生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