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月光像淬毒的银针扎在云羿脊背上。
少年蜷缩在古槐树洞中,听着远处铁蹄将溪水踏成碎玉。
腐叶的霉味混着掌心冷汗,让他想起咸阳城头悬着的七颗头颅——那些曾经教他习字的叔伯们,最后都成了乌鸦的食宴。
“还剩三十七人。”墨霄的嗓音自树冠飘落,惊起三只寒鸦。
青衫剑客立在虬枝间,腰间玄铁令在月光下泛起霜纹。
云羿记得这枚令牌本该在父亲书房暗格里,就像他本该在稷下学宫辩经,而不是在荒山野岭数着索命的人头。
山道尽头突然炸开狼嗥般的号角声。墨霄眉峰微动,指节在剑鞘敲出三长两短的暗律——这是纵横家独有的“叩天机”。
云羿尚未来得及捂住耳朵,整片槐树林突然活了过来。千万片树叶化作碧色箭雨,将最先冲进林中的五名玄甲骑射成筛子。
“墨家机关术?”云羿脱口而出,旋即被墨霄拎着后颈跃上树梢。那些垂死的骑兵伤口里竟钻出赤色蜈蚣,在月光下凝结成血字:苍溟当空。
“不是秦军。”墨霄剑锋挑碎血字,碎末竟在空中凝成鬼面,“苍溟宫的血瞳秘术...他们果然盯上了你体内的...”
破空声截断了话语。云羿看见月光突然扭曲成漩涡,十二道猩红锁链自虚空刺出。
墨霄的佩剑“孤鹤”终于出鞘,剑气化作白鹤清唳,斩断的锁链落地却变成毒蛇。
少年突然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要剜去双目——有些秘密本就不该被凡胎肉眼窥见。
树根深处传来地鸣,整座山岗开始倾斜。
云羿在翻滚中抓住墨霄的衣角,嗅到淡雅的沉水香混着血腥。当他再次睁眼,发现自己悬在断崖边缘,而追杀者正从山体裂缝中涌出——那些玄甲骑士的面具下,分明涌动着章鱼般的触须。
“闭眼!”墨霄突然将剑柄按在云羿眉心。少年感觉有鹤羽拂过识海,再睁眼时,看到此生难忘的景象:墨霄的青衫化作漫天星斗,剑锋所指处,月光竟如丝绸般被裁开。
十二名骑士连同座下战马,在璀璨的剑芒中碎成冰晶。
但真正的杀招来自地底。当血色藤蔓缠住云羿脚踝时,他听见崖底传来编钟般的笑声。
整座断崖轰然崩塌,坠落中,少年看见墨霄的剑插在岩壁上,刻出一道深逾丈许的剑痕——正是《鬼谷剑典》记载的“断江”式。
冰冷的河水吞没云羿时,他恍惚看见河底沉着青铜巨鼎,鼎身饕餮纹正对着他狞笑。
某种古老的低语在耳蜗深处苏醒,直到墨霄将他拽出水面,那些声音仍在血脉中游走如活蛇。
“他们用血饲喂了整条洛水。”墨霄望着泛红的河面,突然划破指尖,将血滴在云羿眉心,“记住,从今往后你的命不属于大秦,也不属于苍溟宫。”
东方既白时,云羿在篝火旁数清身上新增的七道伤痕。当他询问苍溟宫的来历,墨霄却用剑尖在地上画出星图:“看见紫微垣的裂痕了吗?二十年前荧惑守心之夜,有颗陨星落在云梦泽...”
话未说完,林间传来环佩叮咚。晨雾中走来位撑伞女子,绯色裙裾拂过处,枯草竟绽出桃花。
当她抬起伞檐,云羿惊觉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轮旋转的血月。
“墨先生好狠的心。”女子轻笑,伞骨间垂落的银铃映出云羿扭曲的倒影,“把这孩子交给妾身,苍溟宫许你重现鬼谷荣光...”
墨霄的剑已抵在她咽喉,却斩不断随风飘来的一句话:“你以为他父亲真是病逝?那把火可是从...”
云羿突然头痛欲裂。记忆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当他再次清醒时,方圆十丈的桃林已尽数枯萎。墨霄的剑插在女子心口,但流出的却是金沙。
残存的右手指向东方,那里晨光正刺破云层,照见九嶷山巅若隐若现的青铜巨门。
九嶷山的晨雾里掺着铁锈味。
云羿数到第七十三级石阶时,终于看清昨夜见到的青铜巨门。
门扉上铸着二十八星宿图,但本该是紫微垣的位置却凹陷成狰狞爪痕。墨霄的剑鞘轻叩巽位角宿,整座山壁突然发出齿轮咬合的轰鸣。
“这是鲁班锁的变式。”墨霄指尖掠过门缝间渗出的青色黏液,“墨家三百年前为守九嶷秘境所筑,如今却成了...”
他突然收声。云羿顺着剑尖看去,发现石阶缝隙里嵌着半枚玉珏——与他父亲临终前含在口中的残片如出一辙。
少年俯身欲拾,却被剑风扫开三寸。玉珏落地刹那,竟化作蜈蚣钻入岩缝,留下硫磺气息。
墨霄的瞳孔微微收缩:“阴阳家的寄魂术。”
话音未落,青铜巨门轰然中开。云羿本以为会见到仙家洞府,却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倒退两步。
门内是倒悬的青铜宫殿,无数锁链垂挂着残缺兵俑,他们的陶土裂缝中正渗出琥珀色液体,在虚空汇成血色星河。
“闭气。”墨霄甩来一粒冰晶,云羿含在舌下顿觉灵台清明。这才看清那些“星河”竟是密密麻麻的蛊虫,在穹顶组成不断坍缩的星图。
踩着悬空锁链行至中庭时,云羿的鹿皮靴突然被黏住。低头只见青铜地面泛起涟漪,映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倒影——那是个戴青铜傩面的女子,正在火海中舞动七柄苗刀。
“水月镜。”墨霄剑穗上的铃铛无风自响,“小心别被勾了魂。”
镜面突然伸出白骨手掌。云羿刚要拔匕首,整座宫殿陡然翻转。等稳住身形,他发现自己站在荒漠孤城上,十万狼骑正在月光下啃食城墙。而方才镜中的傩面女子,此刻正将苗刀架在他颈间。
“你身上有苍溟血的味道。”女子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陶埙,“说,荧惑之种藏在哪?”
云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某种灼热气息自丹田升起,在他右眼凝结成赤色纹路。
女子突然尖叫后退,苗刀上的鬼眼全部爆裂。幻境破碎时,云羿听到墨霄的剑鸣如鹤泣九霄。
现实中的青铜宫殿正在崩塌。那些悬挂的兵俑睁开空洞的眼眶,琥珀液体凝成弓弩齐射。
墨霄揽住云羿的腰跃上穹顶,剑气劈开蛊虫星河,露出后面斑驳的壁画:十二尊巨人正在云中熔炼青铜鼎,而天穹裂痕处坠落的陨星里,蜷缩着背生骨翼的婴儿。
“抱紧!”墨霄突然割破手腕,血洒在壁画巨人眼中。整面墙向内翻转,露出刻满甲骨文的甬道。追兵撞击机关的轰鸣声中,云羿瞥见壁画角落的小字——那是父亲书房《山海异闻录》的笔迹。
狂奔半个时辰后,甬道尽头出现青铜棺椁。棺盖上的北斗七星竟用活人心脏镶嵌,第七颗还在微微跳动。墨霄以剑代笔在空中画出血符,棺内突然射出金线缠住云羿手腕。
“墨家初代巨子的遗蜕。”墨霄抹去嘴角血渍,“让它看看你的命格。“
金线骤然绷紧。云羿感觉有刀刃在刮擦骨髓,直到胸口腾起黑焰烧断金线。
棺椁炸裂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影子长出鹿角与龙尾,而墨霄的佩剑正在鞘中悲鸣。
烟尘散尽后,棺底露出向下延伸的冰阶。极寒之气裹着编钟乐声涌来,墨霄却露出三年来的第一个笑容:“我们到了。”
冰阶尽头是座水晶宫殿。九尊青铜鼎按九宫格排列,鼎中沸腾的却不是水银,而是璀璨星沙。
云羿凑近离位铜鼎时,鼎耳上的睚眦突然咬住他衣袖,鼎内星沙凝聚成父亲的模样。
“羿儿,快走!”幻影突然扭曲,“九鼎不是墨家的...他们要用苍溟血...”
一柄玉斧劈碎幻象。云羿翻滚躲开,见十二名戴傩面的祭司从冰壁走出。
他们的青铜面具上刻着十二元辰,手中法器却分明是阴阳家的制式。
墨霄的剑第一次出现滞涩。祭司们踏着禹步结阵,中央的未时祭司突然扯下面具——正是昨夜桃林中的血瞳女子!
她手中的玉斧已变成骨笛,吹奏时冰宫穹顶开始坠落青铜巨像。
“原来是你偷换了九嶷山的守宫人。”墨霄挥剑斩断缠向云羿的咒索,“二十年前在云梦泽...”
骨笛声陡然尖锐。云羿突然头痛欲裂,右眼赤纹蔓延至脸颊。在他失控的嘶吼中,离位铜鼎轰然炸裂,星沙化作银河倒卷,将三名祭司熔成金人。
血瞳女子大笑,任由银河穿透胸膛:“果然是你!荧惑...”
墨霄的剑光截断了她的话语。冰宫开始崩塌时,他拽着云羿跃入震位铜鼎。
星沙淹没口鼻的瞬间,云羿看到无数记忆碎片:父亲在陨星坑中抱起婴孩、墨霄在火海中剜目立誓、还有血月下十万活尸叩拜青铜巨树的恐怖场景。
再次苏醒是在瀑布深潭中。墨霄正在岩壁上刻下新的星图,见他醒来,抛来半块青铜傩面——正是幻境中女子所戴。
“阴阳家、墨家、苍溟宫...”墨霄用剑挑起潭中游鱼,鱼腹中竟有金色咒文,“我们都成了棋局的祭品。”
云羿摩挲着傩面内侧的铭文,突然认出这是楚地巫祠的文字。当他念出“魂兮归来”四字,潭水突然沸腾如熔炉,无数青铜手臂伸出水面。
悬崖上方传来熟悉的狼嗥号角。墨霄劈碎青铜手臂,拎起云羿踏浪疾行:“记住,从现在起,连影子都不能相信。”
逆流而上的第七个弯道,他们见到了那艘挂着人皮灯笼的楼船。船头抚琴的盲眼老者,正在弹奏《黍离》的变徵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