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要钱还是要官

库房里。

赤衣满脸惊奇地观察着邵弦双手蔓延到小臂上的那些狰狞纹路。

先前她以为那是暴起的黑色血管,但仔细观察之后又发现这是一些附着在皮肤表面的古怪图腾,类似刺青般的存在,却是一种特殊的气血演化形式。

她从棺材板滑盖上跳下来,兴奋地搓了搓手:

“好有意思的功法,快出来给姐姐演示一番。”

邵弦翻出棺材,以掌搓拳,摆开一个姿势略显怪异的起势。

“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多大威力的噢。”

“这是一种很另类的磐血调动方式,偏向煞气的走势,你尽管放开了试,出不了问题。”赤衣站在一旁来回踱步,眼神中满是新奇感。

“那我试试看。”

邵弦维持着渡厄手的起势,运转先前自己摸透的功法运转线路,调起磐血与一身劲气。

下一瞬,他以掌开路,拳锋后至。

看着是徒手搏杀的路数,实则身形姿势却宛如恶鬼手持叉戟前刺,一瞬间,库房内有凛冽罡气滚动,霸道煞气灌顶,自拳锋位置涌出。

嗡——

……

棺材铺外。

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名为邹瑞龙,此行是他奉家主之命带着邹瑾邹琼两个小辈到丹州来办事。

正事是查验那爷孙俩近来是否真的在修炼余家的望气术,余家自从没落了之后成了邹家附属,多年来一直在外界搜罗功德偿还债务,前些天,族里长辈卜算到余家的命格发生了轻微改变,猜测余尚功一直私藏着望气术拓本,于是派遣他们出门查看,顺带翻一翻棺材铺这些日子的账目。

不过老余家这些年人丁凋零不复当年,全家上下就剩一个老不死拖着一个小不死,邹瑞龙也没当一回事,进了丹州城就找地方寻欢作乐去了,事情就丢给俩小辈去办。

谁都没想到这也能出岔子,连邹瑾家传护身法器都被人家敲碎了。

这场子若不找回来,仨人回到族中肯定都得挨罚。

“哼,区区武夫也敢造次,我看那余老不死的是活得不耐烦了,今夜就给他爷孙俩都逮回去,老的提前厚葬,至于那小的,若是你家老大看不上,那就让瑾儿收了当小妾,余家既然敢有二心,那就把这笔功德提前收走了罢。”

邹瑞龙自是不能在小辈面前丢了份,他身为筑基境界的修行者,只需神念一扫便知晓那棺材铺里都藏了些什么人。

先前进入槐树巷时就已提前瞥上一眼,只看到了一个刚刚开始练气的后辈,先前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再往前又走了一段。

仨人忽然发现棺材铺的门板砰的一声崩开两块。

紧接着一股阴风由门中灌出。

邹瑾邹琼俩小辈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只有邹瑞龙面不改色继续往前,他一只手提着裤腰带,一只手在半空中摆了摆,语气轻松自如:

“区区小鬼罢了,你俩且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邹琼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自家大哥,发现大哥很乖巧地点了点头,便也没有跟上去。

邹瑞龙溜达到棺材铺门前。

就这么一小段路,他是越走越心惊。

因为随着距离不断拉近,他开始察觉到那棺材铺里除了一个练气小辈之外,好像还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似寻常武夫的劲气,也不似磐血武夫的气血之力,仅有三分相像,却极其凶煞骇人。

咕噜——

可是海口已经夸下,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上前去一探究竟,就这么扭头走人,这二叔以后也没法当了。

于是邹瑞龙硬着头皮来到棺材铺的坝子下。

门内照出的泛黄烛光很是微弱,缕缕凶煞之气荡出的时候,那烛光就都会被裹挟着颤动几下。

此时邹瑞龙在心里已经把邹瑾那小王八蛋臭骂了一顿。

这哪里是什么武夫坐镇。

这煞气、这威压,哪怕说屋子里关着一只洪荒异兽他都信。

邹瑞龙清了清嗓子,脑海中快速整理着一会儿可能用得上的说辞。

心想着要不待会儿语气就稍微放缓和些,至少先弄清楚对方底细,也不至于上来就给人得罪死。

江湖上小辈坑死长辈的事情屡见不鲜,当年老余家就是这么被家中小辈给坑没了的,自己可千万不能走别人的后尘。

“咳咳……”

嗡——

还没等邹瑞龙开口说话。

棺材铺里屋忽然卷起恐怖罡风。

哪怕只持续了一瞬,别人可能无所察觉,但邹瑞龙的神念感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股略微内敛的恐怖气息,不由得心头一跳。

这是何意?

屋里的人在刻意隐藏吗?

一定是了。

要不是我走到门前来都无法感知一二。

他这是故意示弱,引诱我上门!

可恶啊,竟如此歹毒,若非我行事谨慎,差点要着他的道。

此地不宜久留。

于是,邹瑾邹琼就看着自家二叔气势汹汹地走到棺材铺前,接着原地驻足三息,抖了抖身上的三层腹肌,又一言不发地走了回来。

“先回家吧。”

邹瑞龙从兄妹俩中间穿行而过,甚至步伐都没有停下,只丢下这么一句话。

“嗯,啊?”

事件全过程在邵弦这头就只缩影为赤衣的两句话——

“有人来了。”

“诶又走了?”

在余灵鱼这边就更简单了——

门板掉了,把门板再按回去。

仅此而已。

“本来还以为有人送上门来给你试试水的。”

赤衣大失所望,还想着要不要过去把人抓回来,被邵弦拦住了。

他这会儿脑子里揣着两本玄妙典籍,学习的劲头正盛,没功夫搭理外头的猫猫狗狗,只是随手比划了两下,就又躺回到棺材里研究功法去了。

赤衣见邵弦如此无趣,便走到铺子里把余灵鱼弄睡过去,回头跟库房的纸人们聊了起来。

一夜无话。

次日,秦子彤主仆俩前来拜别。

“你真的不愿跟我一同上龙虎山吗?无论如何那都是道庭五大山门之一,在那总好过待在祠祭司过朝不保夕的生活。”

秦子彤知晓邵弦对道庭并无太多向往,因而感到十分惋惜。

但邵弦有自己的顾虑。

他现在并不艳羡龙虎山的修行资源,神龛能给出的东西根本不输道庭。

对于如今头上顶着神龛身边还跟着赤衣女鬼的邵弦而言,道庭可能反而是最危险的地方。

且不说能不能入道庭,就算入了道庭,往后能不能伐庙就得看朝廷的脸色了,这可是要了邵弦的命。

所以这事儿乍一听好像是个不错的提议,实则根本行不通。

“秦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在哪里不是除魔卫道,又何必非要在道庭呢。”

邵弦对此给出了一个接近于标准模板的婉拒。

“我明白了。”

秦子彤点头,随即回身看了一眼远处站在玉带河畔的那两位师兄师姐。

邵弦也下意识地跟着秦子彤的目光望去。

他看到了身着素色道袍的一男一女,他们俩此刻正注视着玉带河面,不曾向这边多看一眼。

赤衣不咸不淡地评价道:“这俩龙虎山的小东西倒还算懂点礼数。”

大概是注意到了邵弦的目光,秦子彤道:

“既然你无意拜入道庭,往后我在山上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于你,包括你先天磐血的事情,我也不会说出去,所以你不必担心徒增麻烦。”

赤衣:“我好像越来越喜欢这小姑娘了。”

邵弦:“那就多谢秦姑娘了。”

秦家主仆跟着龙虎山的人出城去了。

临出城门前,秦叔特地对着邵弦所在的位置拱手一拜,也算尽足了礼数。

龙虎山那师姐弟二人对秦叔的举动略微感到几分意外,却也并未多问,道庭修行者与江湖草莽的武夫终究不是一路人,前者求的是长生,后者争的是快意恩仇。

“秦师妹,等上了山自会有长辈传你宗门规矩,但师姐还是得提前给你提个醒,入了道庭,就不好再与尘世间的人存有太深的私下纠葛,尤其是祠祭司这类衙署……有些东西我们多吃一份少吃一份,朝廷里头都有人记着的,道庭的其他山门,也都在盯着。”

一旁,师弟听到自家师姐一口气吐出这么长的句子,面露震惊。

秦子彤则是若有所思。

她并不愚笨,只是不喜欢将心思花在斟酌这类事情上而已。

现在她忽然觉得,近在咫尺的道庭龙虎山,与自己从小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个斩妖除魔的道庭,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她道:

“子彤会想明白的,师姐。”

……

邵弦这头,他回到玉带河畔讨了两碗肉丝面。

不料那两碗面刚端上桌,洪九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杀了出来,咕噜噜两口就把那滚烫的面汤给端起来喝了个干净,随后拉起邵弦就往祠祭司衙门的方向走,边走边道:

“你还在街上作甚,上头找你都找疯了,快随我来!”

“哪个找我找疯了?”

“当然是郎中苏木苏大人!”

“哦~”

依旧是那熟悉的祠祭司前殿正厅。

这回,“肃祀明禋”牌匾下的正席上终于是坐着人了。

苏木,便是这正北位的主人。

面容清癯,须髯垂胸,双目深邃含威仪。

身姿端正如松,举止间透出常年执掌祭祀的庄肃气度,唇角法令纹更似深镌着这些年从京师到丹州的官场沉浮。

在他左侧第一把素木教义上坐着的,则是祠祭司二把手的员外郎,何茂才。

这应该是全祠祭司入流官员里头年纪最小的,据说是出身翰林院的顶级人才,来丹州任职只是历练,役满便能返回京师。

苏木与何茂才不在丹州的这些日子,祠祭司就靠他桌案上那一沓《大离会典祭祀卷》在镇着。

不过,祠祭司上下各层级的官员似乎从来都不曾聚齐过,每次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是在外出勤的。

就比如这回,一把手二把手是回来了,主事李丰也在。

但下属三科官正却只剩一个杨寿春在场,祭祀科的柳佂在静心池上断了手骨正在家中养伤,僧道科官正还在忙着给诸越水区指派人手的活,也还没回来。

至于再往下的十部督纲,却没有被召见,洪九把邵弦带到议事厅门前就退了回去。

这让邵弦略微有些意外。

“卑职拜见堂尊与诸位大人。”

邵弦行至厅下,慢吞吞地把膝盖往下一弯,作势就要跪下去。

却听见正北位的苏木抬手道:

“免了,今日是禹王殿下与世子殿下共同点名要赏你和柳佂,行拜礼不合适。”

邵弦于是很丝滑地转为双手合抱的揖礼:“谢大人。”

苏木随手翻看了案上公文,抬眉看向厅下少年:

“昨夜静心池上,你也在场?”

“卑职在的。”

苏木:“柳佂把手弄折了,这么看,你倒是比他强些。”

邵弦:“柳大人身先士卒,勇斗贼寇,卑职不敢争功。”

苏木:“争与不争的,都已经给你算上一功了,世子殿下命本官代问你一句,要钱还是要官?”

不能全都要吗?邵弦心头一动。

赤衣:“要钱!”

邵弦嘴角一咧:“要官。”

赤衣:“你要那破玩意儿作甚!”

苏木对邵弦的回答却并不意外。

他知晓眼前少年的底细,钱财对于两淮盐运使的曾孙而言确实不具备太大吸引力,而如果少年对当年之事还怀有半分厌恨,那么重新入仕为官就是他为当年抄家一事翻案的唯一选择。

他执笔在桌案的一卷公文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那既然有禹王殿下和世子举荐,从今日起起你便是祠祭司州衙的第十一部督纲,秩从九品,可有异议?”

“卑职领命。”

邵弦再行揖礼,言辞不卑不亢。

苏木将案上公文传给何茂才、李丰等人过目,而后又慵懒淡漠地道:

“公服、官印及配置兵刃本官会命人尽快赶制,最迟后天就能入库,只是这手底下的人手不好安排啊。”

说着,苏木将目光转向何茂才、李丰二人问道:“不如,从其他十部督纲手底下匀一些人手给邵弦?”

李丰摇头:“大人,这恐怕不太好办,各部的伐庙匠人都以命格排好次序的,这临时抽调,抽走了靠前的,其他督纲定然不服,尽抽走些次序靠后的,又对邵弦有失公允。”

苏木揉了揉眉心:“那新一批的人丁就没有补上来么?道庭那头没接着帮忙推算命格?”

李丰道:“人手确实是不够,都给僧道科带到越水赈灾去了。”

这时候,沉默良久的祠祭司员外郎何茂才终于开口:

“大人,您看这样如何?正巧越水近日呈上去的那份折子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朝廷命我等增派人手平了那一方野神山庙。

不如,就让邵弦前往增援僧道科众人吧,毕竟伐庙的事情还得是祭祀科的人在行。

邵弦也好乘此机会,从那边拾掇些自己看的过眼人,把这第十一部督纲的队伍整合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