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天裹着浓重的血腥气。
母亲凄厉的嘶喊穿透雨幕,在贴着褪色窗花的木棱间来回冲撞。
奶奶跪在堂屋供桌前,三柱线香被穿堂风折断两截,灰白色香灰扑簌簌落在她攥紧的铜钱褂子上。
“见红了都六个时辰......“接生婆甩着满手血水冲出里屋时,父亲正撞翻盛艾草的竹篓。
那张被油灯映得青白的脸转向院墙外翻滚的江水,浑浊的浪头正一下下啃噬着门槛。
奶奶突然抓住我的胎发——那时我还蜷缩在母亲痉挛的腹腔里,却莫名记得她布满老茧的拇指擦过我尚未成型的颅顶。
供桌后的黄历哗啦啦翻卷,停在墨迹淋漓的“下元“二字上。
“去请九爷!“奶奶的银耳坠刮过父亲脖颈,“黄仙儿最懂妇人生产的事......“
“黄九爷要三牲祭!“父亲踢开满地艾草,那些驱邪的茎叶正被渗进屋的江水泡得发胀,“今早村里人都撤到坡上了,上哪找活鸡活鸭?“
瓦片突然在头顶炸裂,暴雨裹着碎青瓦浇在父亲肩头。
我隔着胞衣听见爷爷的铜烟锅敲在门框上,带着某种诡异的节奏,像在丈量什么看不见的尺寸。
“把棺材挪到西厢房!“爷爷的声音混着江水腥气,“快!“
后来我才知道,那口黑漆柏木棺是晌午被浪头推上岸的。
当时母亲刚破了羊水,江水突然漫过晒谷场,裹着这具刻满符咒的棺木直撞进柴房。
奶奶说棺盖上的朱砂符文像在淌血,可暴雨中的爷爷硬是拦着没让推回江里。
接生婆第三次出来舀热水时,檐角镇宅的铜铃突然齐声尖啸。
她盆里的血水泛起细密的气泡,映出父亲陡然扭曲的脸——东南角的桃木门槛正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混着江水冲刷棺木的闷响。
“保大还是保小?“接生婆的银剪子悬在母亲肿胀的肚皮上方。
供桌下的陶罐突然炸开,腌了二十年的尸蜡淌出来,在满地江水中凝成惨白的莲花。
爷爷就在这时闯进来。
他道袍下摆滴着江泥,左手攥着半截雷击木,右手竟托着块湿透的龙凤喜帕。
那帕子分明是从棺材里取来的,边角还沾着青黑色的淤泥。
“用这个接!“爷爷将喜帕拍在产床边的刹那,我听见母亲喉咙里迸出非人的尖啸。
屋梁上的蛛网簌簌坠落,那只守了产房整日的黑蜘蛛正仓皇逃向棺木方向。
当第一缕天光剖开雨幕时,我的啼哭与江涛声同时炸响。
接生婆剪断脐带的手在发抖——那截本该鲜红的脐带竟泛着棺木般的青黑,而裹着我的龙凤喜帕正在血污中诡异地保持洁白。
父亲还来不及擦掉冷汗,院外突然传来木材断裂的巨响。
爷爷的铜烟锅当啷落地,在漫过脚踝的江水里转了三圈才停住。
供桌上的长明灯倏地熄灭,母亲枕边用来镇邪的五帝钱齐齐翻面。
“去柴房!“爷爷的咆哮混着某种金属刮擦棺木的异响,“都抄上家伙!“
但那时没人注意到,本该虚脱的母亲突然睁大眼睛。
她染血的指甲深深抠进床板,视线死死钉住窗外某处——在泛起白沫的江水上,正漂来成串的泡发纸钱,每张都印着歪斜的“囍“字。
我浸在血水里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柴房传来木料爆裂的轰鸣。
父亲踹开产房门的瞬间,半截泡发的棺材头正卡在窗棂上,那些暗红符咒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鲜艳,像极了奶奶昨夜剪的催产纸人。
“造孽啊!“接生婆把我塞给奶奶就要翻窗逃,却被爷爷揪着后领拽回来。
老人道袍上沾着江底的腥泥,五指深深掐进接生婆肩头:“剪子沾过阴血就想跑?“
母亲突然从产床上弹起来,散乱的发丝间露出青紫色的眼睑。
她枯瘦的手掌拍在棺材板上,五根指甲齐刷刷崩断,溅起的木屑在爷爷脸上划出血痕。
我嗅到空气里泛起奇异的甜香,像是陈年糯米混着腐坏的桂花。
“老棺材瓤子!“奶奶抄起捣艾草的铜杵砸向爷爷后背,“给产妇用棺材里的秽物接生,你当自己是阎王爷的外甥?“她怀里的我被震得发颤,瞥见那方龙凤喜帕正在血泊中缓缓蠕动,帕角金线绣着的并蒂莲渗出黑水。
爷爷踉跄着撞上供桌,三盏长明灯泼出的滚油在他手背烫出焦痕。
他竟咧着黄牙笑出声,从棺材缝里抠出团湿漉漉的东西——那是半只泡发的纸扎童男,描着胭脂的脸正贴在我渗血的脐带上。
“水官大帝送妻送子,没见着龙凤帕自己往娃儿身上缠?“爷爷把纸人甩向窗外翻滚的江面,浑浊的浪头里突然冒出成串气泡。
我听见类似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从棺材里传来,却被奶奶砸碎陶瓮的脆响掩盖。
父亲蹲在门槛上抱着头,江水已经漫到他小腿肚。
母亲又开始嚎叫,这次的声音却像极了夜猫叫春,吓得接生婆把整瓶朱砂粉泼向产床。
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突然集体转向西厢房,最边上的曾祖牌位“咔嚓“裂开条缝。
“十年前你说能改二娃的命,结果害他瘸了腿闯关东!“奶奶的银耳钩刮破了爷爷的颧骨,血珠溅在棺材头的“寿“字上,那金漆竟嘶嘶作响冒出青烟,“去年给王寡妇迁坟,差点让尸猫刨了心肝......“
爷爷突然掐住我的脚踝,婴儿脆弱的骨骼在他掌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浑浊的眼球凸出来,盯着我脚心三颗朱砂痣狂笑:“三尸锁魂印!
果然是水官赐的媳妇!“母亲就在这时挣脱了接生婆的压制,她肿胀的腹部重重压在那截青黑脐带上,我恍惚看见有缕黑烟钻进了棺材缝隙。
江水漫过堂屋供桌时,爷爷终于说出了那个让我们全家后怕二十年的秘密。
他抖开包袱里发霉的罗盘,指针正疯狂指向西厢房的棺材——那罗盘背面赫然刻着“茅山弃徒李三水“的篆文,边缘还沾着疑似血迹的褐斑。
“当年在江西学艺,师父说我八字带阴煞不能碰棺椁......“爷爷的铜烟锅敲在棺材板上,沉闷的回响惊起了柴堆里的夜枭,“但昨夜水官托梦,说这棺材里装着咱家三代的因果!“
院墙外传来诡异的梆子声,像是有人用泡发的浮木在敲击礁石。
奶奶还要撕打,却见父亲突然跪在棺材前呕吐起来——他吐出的根本不是胃液,而是成团纠缠的水草,其间还裹着半片泡烂的纸钱。
五岁那年的惊蛰,我蜷在棺材板上描红时,嗅到了第一缕异香。
春雷碾过瓦片的刹那,棺材缝里渗出青烟,那些暗红符咒竟像活过来的蜈蚣般蠕动。
爷爷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扣住我后颈,旱烟味混着霉味喷在我耳后:“阳娃,磕九个响头。“
供桌上的三牲头早已腐烂成黑水,父亲上月送来的活鸡在棺材尾扑腾,颈间伤口还在渗血。
我额头抵着冰冷棺木,听见里面传来指甲抓挠的沙沙声,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抠床板的动静。
“记住这些纹路。“爷爷的铜烟锅敲在棺头寿字纹上,火星溅在昨夜新贴的镇魂符上。
那些泛黄的宣纸浸着晨露,墨迹晕染成扭曲的鬼脸,“这是阴刻二十八宿,这是阳雕五瘟使君......“
奶奶的扫帚突然砸在窗棂上,惊散了正在啄食鸡血的乌鸦。
她裹着三寸金莲的布鞋陷在青石板缝里,发髻间插着桃木簪:“老不死的!
昨儿刘铁匠说后山坟圈子在冒绿火,定是你这棺材招的邪!“
爷爷充耳不闻,攥着我的手在棺盖上描摹。
那些凹凸纹路割得指腹生疼,我却莫名记得他教的口诀——“子午叩棺梁,卯酉震地煞“,后来才知这是《阴宅七章》里的镇尸诀。
当我的血珠渗入棺木纹路时,爷爷突然剧烈咳嗽。
他掏出的帕子上洇着黑血,却急慌慌塞回道袍暗袋。
那年我还不懂,他为何总在月圆夜往棺材缝里浇公鸡血,更不懂为何要我背诵那些拗口的“甲子纳音歌“。
十岁生辰那夜,棺材头突然长出朵赤灵芝。
爷爷哆嗦着割下灵芝泡酒,醉后说漏了嘴:“好媳妇......养了十年总算成了......“酒坛砸碎时,我看见棺材底的镇魂钉沁出猩红水珠,在月光下凝成个歪斜的“聘“字。
父亲在院角劈柴的力道越来越重。
这些年他脊背佝偂得厉害,斧头总是劈在同一个位置:“当年就该听你娘的,把这晦气东西推进江里!“
我蹲在柴堆旁数蚂蚁,发现它们正排着诡异的阵型绕棺而行。
那些黑蚁叼着米粒大的纸钱碎片,在棺材四角堆出微型坟茔。
爷爷的破锣嗓子突然在背后炸响:“阳娃!
今日该学《葬经》第三章了!“
十五岁霜降那日,我在棺材缝里发现了爷爷的药渣。
浓褐色的药汁渗进柏木纹路,蒸腾起带着铁锈味的雾气。
爷爷蜷在太师椅里的身影薄得像张黄纸,道袍下的双腿已经肿得发亮,却仍坚持要亲自给棺材刷桐油。
“您该喝药了。“我捧着熬了三个时辰的汤药,瞥见药罐底沉着半片龟甲,上面刻着“癸亥“字样——那正是我的生辰年。
爷爷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
他浑浊的眼球映着棺材上摇曳的烛火,竟泛出回光返照般的精光:“记住,七星钉只能起六颗,留一颗在巽位......“话未说完便咳出大团棉絮状的污血,溅在棺头的镇魂铃上,铜铃顿时发出闷哑的呜咽。
我偷翻了他枕边的药方,在夹层里找到张泛黄的婚书。
墨迹晕染的“李阳“二字与另一个名字交叠纠缠,纸角印着枚胭脂色的指痕,凑近能嗅到与棺材相同的异香。
立冬那夜,棺材里的抓挠声突然消失了。
爷爷裹着寿衣坐在棺材板上唱傩戏,沙哑的戏文惊飞了满树寒鸦:“三更鼓啊五更锣,阴人过桥莫回头......“他枯瘦的脚踝上缠着七色丝线,另一端系在棺材的镇魂钉上。
我蹲在窗下偷看,见爷爷正用银针挑破指尖,将黑血滴进棺缝。
血珠落下的瞬间,整具棺材突然发出类似骨骼舒展的咔嗒声,那些暗红符咒在月光下泛起磷火般的幽光。
寅时三刻,爷爷颤巍巍摸出把青铜钥匙,塞进棺头兽首的獠牙间。
当锁簧弹开的脆响传来时,院里的井水突然沸腾如滚粥,父亲供奉在厢房的土地公像“咔嚓“裂成两半。
“时候快到了......“爷爷贴着棺材呢喃,枯槁的脸颊浮现出诡异的红晕,“再等等,再等等......“他佝偂的脊背突然挺直,竟比我记忆中高了三寸有余,道袍下摆无风自动,露出腰间那串刻满符咒的骷髅铜钱。
我攥紧衣襟后退,后腰撞上了晾药草的竹匾。
爷爷猛然转头,瞳孔缩成两点惨绿的幽光,嘴角却噙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喉间突然涌出大股青黑色淤泥,整个人如抽了骨的皮影般瘫在棺材上。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雾霭时,棺材表面凝结的露珠竟泛着血光。
爷爷蜷缩在棺盖上的身影仿佛与柏木融为一体,枯白的长发顺着符咒纹路蜿蜒,像给这具黑棺绣上了诡异的银边。
我跪在浸满晨露的青石板上,看见昨夜晾晒的艾草全部倒垂如招魂幡。
父亲拎着早食推门而入时,我正把爷爷冰凉的右手贴在自己额前——那掌心不知何时多了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边缘结着青黑色的痂,与棺材缝里渗出的污渍一模一样。
爷爷的指尖在我掌心画出第六道血符时,檐角的镇魂铃突然齐声炸裂。
瓷片崩进棺材缝里,溅起的木屑在暮色中划出萤火虫般的绿痕。
我跪在泛着潮气的蒲团上,看老人喉结艰难地滚动,像在吞咽某种无形的丝线。
“记住……申时三刻……“爷爷枯瘦的脖颈凸起青紫色血管,喉间发出类似棺材抓挠的“喀啦“声。
他忽然攥住我腕上从小戴到大的桃核串,浑浊的眼球映着西厢房那具愈发油亮的黑棺,“你媳妇……要喂……每月初九的子时……“
我后背抵上供桌冰凉的边缘,祖宗牌位在桐油灯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
父亲蹲在门槛外劈艾草,斧刃剁进砧板的声响混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却盖不住棺材里愈发清晰的指甲刮擦声。
爷爷突然暴起,枯枝似的手掌拍在棺头兽首铜环上。
那对锈蚀的铜兽竟发出婴啼般的啸叫,震得梁上陈年蛛网簌簌坠落。
我瞥见棺盖缝隙渗出青黑色黏液,沿着暗红符咒的沟壑蜿蜒成古怪的图腾。
“开不得……开不得……“老人癫狂地撕扯道袍前襟,露出心口拳头大的青斑。
那瘢痕形状酷似棺头上的寿字纹,边缘泛着尸蜡般的油光。
他哆嗦着从枕下摸出半截残香,烟丝里裹着细碎的鳞片,点燃时腾起的绿烟竟凝成女子曼妙的身形。
我扶他后颈的手掌突然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银针扎进指缝。
爷爷喉咙里滚出最后半句偈语,混着血沫喷在棺盖的镇魂钉上:“……葬我于……守满……三……“尾音被破窗而入的江风扯碎,供桌上的长明灯“噗“地熄灭,墙角那株养了十五年的尸香魔芋突然绽放。
父亲踹门进来时,我正盯着棺材缝里钻出的白丝发愣。
那些发丝缠着爷爷逐渐僵硬的指尖,在桐油灯重新燃亮的刹那缩回棺内。
奶奶的银耳坠突然从供桌滚落,在青石板上转出七圈半,最后指向西厢房那具仿佛在呼吸的黑棺。
三日后申时,暴雨砸得老宅屋脊噼啪作响。
我按爷爷遗愿将他装进那具柏木棺时,二叔从关东带回的铜铃突然齐声爆裂。
父亲执意要钉七星镇魂钉,锤子砸到第五颗时,棺材里突然传出清晰的抓挠声。
“停手!“我扑上去攥住铁锤,腕上桃核串应声而断。
滚落的桃核在积水中蹦跳,竟排成个歪斜的“凶“字。
二叔突然指着棺材惊叫——暗红棺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露出底下暗金色的龙凤纹。
当第六颗镇魂钉被强行起出时,江水突然漫过晒谷场。
我死死按住躁动的棺盖,掌心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
父亲抡起斧头要劈棺,斧刃却在触及符咒的刹那崩出缺口——那些朱砂符文竟像活过来的蜈蚣,顺着斧柄爬上父亲手腕。
“你爷说留一颗在巽位!“二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找行囊,掏出个油纸包。
里面是半块霉变的龙凤喜饼,正是当年裹我的那方喜帕里掉落的残渣。
说也奇怪,喜饼刚贴上棺盖,躁动的棺材突然沉寂如死。
暴雨在酉时初歇,月光刺破云层时,我终于拧开兽首铜环里的机关。
青铜锁簧弹开的脆响惊飞了满树夜枭,父亲手里的火把突然转为幽绿色。
当棺盖缓缓滑开的刹那,十五年来萦绕在老宅的异香突然浓烈百倍。
棺中女子穿着褪色的霞帔,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起磷光。
她颈间璎珞缀着七颗暗红珠子,细看竟是爷爷每年中元节供在棺前的相思子。
我颤抖的指尖悬在她唇畔半寸——那抹胭脂竟新鲜如初,仿佛随时会呵出温热的气息。
“是活尸!“二叔突然暴退撞翻供桌,五帝钱在血水中叮当乱跳。
父亲手里的艾草绳早已燃尽,灰烬却凝成个扭曲的“聘“字贴在我鞋面上。
我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媳妇“,后颈突然刺痛难当,仿佛有冰凉的发丝钻进了衣领。
尸香漫过院墙时,柴房囤积十年的雄黄粉突然自燃。
青紫色火焰顺着艾草垛窜上房梁,却在触及西厢房瓦片时诡异地转向,如同参拜女尸的香火。
我攥着半截桃木剑退到井台边,看见月光下的女子睫毛轻颤,棺底渗出的血水正缓缓聚成生辰八字——正是我的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