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初夏的建康梅雨不断,高温高湿使得人心浮躁。
近期,坊间流传起诸多宗室变故,使得人心愈加躁动起来。
在茶舍、在酒肆、在家学私塾、在市集柳巷,皆有小声置喙者。
“今日路过张驸马府,门第上的牌匾大字,怎成了贞阳侯了?”
“足下有所不知……”披着蓑衣的走街贩夫四处张望,确定四下没有捕贼掾,才朝疑惑者耳语道:“张驸马被老皇帝杖毙了,其妻公主称谓也被剥夺,一家皆被流放交州去了!”
“啊?”疑惑者斜着纸伞,难掩震惊神色,“那这贞阳侯是?”
“足下还真是耳目闭塞,贞阳侯乃新任尚书令萧渊明!”
疑惑者尴尬挠了挠头,“还是尔等贩夫走卒消息灵通,对了,来点除飞蚊的木香。”
贩夫放下扁担,从担上取出些木香,却被告知要不了这般多。
贩夫自有兜售办法,他凑近耳语道:“多买些,可再告知一些宗室秘辛。”
“哦?且说来听听。”
“上月末,老皇帝在太庙行废太子之举,知道是何原因么?”
“太子失德?”
“传言,是十六年前与张驸马,共同谋害了昭明太子……”
“啊?不是落湖不治的么?竟还有此等隐秘?难怪!难怪张驸马府落到这般境地了!”
二人交耳间,忽然几名捕贼掾冲来,将二人按在地上,一并上了刑具,“大胆刁民,中伤宗室威仪,一并押回廷尉寺处置!”
建康的雨还在下,在新任廷尉卿柳津的授意下,整肃行动如火如荼,势要将废太子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彻底按灭。
宫阙楼台上,梁帝远眺着同泰寺方位,那隠于梅雨中,若隐若现的佛塔已临近完工。
自太庙行废太子之举后,梁帝愈发感到心力交瘁,也愈发多疑起来。
除了一直傍在身侧的中书舍人朱异,梁帝对其余者,皆抱有或多或少的猜忌。
“陛下不必忧心。”朱异见老皇帝心不在焉,时不时往佛塔方向眺望,于是躬身宽慰道:“虽梅雨不断,增加了营造难度,然工期还有三日,待浮屠安上宝盖,必不耽误陛下礼佛之心。”
梁帝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朕之心,爱卿岂会不知?”
“陛下,当下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此前,老皇帝打压岳阳王府,蹉跎北伐之心,朱异早已洞悉。
只是时机未到,朱异不好贸然劝进。
当下,被策反的贞阳侯萧渊明,通过朱异举荐,顺利接下尚书令一职,劝进时机已然成熟。
“哦?”梁帝盯着这位心腹近臣,不解道:“爱卿不是才劝过朕要守成么?何以出此一言?”
朱异却暗自腹诽,当时要是劝进北伐,兴许您头一热,就给岳阳王统兵了呢?眼下,有了萧渊明这颗棋子,才能确保北伐必败!
“当下,交州大定,贞阳侯文韬武略,必能扛起北伐大旗,倘若再给侯景三万精兵操练,假以时日,配合贞阳侯领军,一面出河南,一面攻彭城,南北夹击,东伪魏败亡不远矣!”
梁帝若有所思,有些犹豫,“爱卿且退下,朕再琢磨一番。”
朱异躬身,缓步退去。
萧纲被扳倒,圈禁,着实出乎朱异意料,如今太子之位空悬,他得加紧撺掇,尽快促使梁帝北伐,实行逼反侯景的计策。
同泰寺,营造处。
工匠们冒雨赶制着宝盖榫卯构件,武僧们赤着膀子,抬着一件件大木件,往佛塔上运送。
入夜,才止住了梅雨。
夜深时,石中子于同泰寺东厢房内,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起身点上一盏油灯,隔着窗台眺望着营造处那黑漆漆的塔腰,左眼皮一直抖个不停。
奇怪,
第七层的木阁似乎某些怪异……
眼前十二层浮屠,就差安上宝盖了,石中子不但没有感到心安,反而心绪不宁起来。
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可能是高徒陆知段,这几日一直声称身体抱恙不出,才使得心绪不宁的罢!
莫要吓自己!
就在石中子试图劝服自己时,忽有箭啸声起,窗台上,一支铁箭带着一张字条钉入窗台外木梁上。
石中子受了惊吓,慌忙关上窗台,半晌后,见厢房外毫无动静,这才大着胆子,提着油灯出门探查情况。
只见窗台外,木梁上钉着一支铁箭,箭簇上有一张字条。
石中子恍然大悟,应是不明者,借箭传递信息。
石中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下箭簇,好在只钉入木板一寸,否则,未必有力气取下字条。
未及细辩字意,身后忽有风声卷起,一个小身影展露眼前。
石中子定睛一看,不是弥留又能是谁。
“是小弥留啊,吓老夫一跳。”
“小僧隐约听得这边有箭啸声,害怕有歹徒加害,故来排险。”
“确有”石中子晃了晃手中铁箭,语重心长道:“应当不是歹徒,乃是一通风报信者所为,瞧,箭簇处带着字条呢!”
说着,石中子摊开字条,字条十分简洁,只有两个字“七层”!
石中子见此二字,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
七层?
七层!
传递字条之人,难道是在提醒他,佛塔第七层,有问题么?
石中子愈想愈心惊,自己同样有此忧虑,总感觉青砖与木阁衔接处,塔腰之间有些古怪。
难不成还真是如此?
又想到,上月末,自己有几日肚子不舒服,督建皆由高徒陆知段负责,图稿也在其手中;莫不是,那几日高徒动的手脚?
坏事了!
难怪这几日,一直称病不出,好你个陆知段!
弥留不知“七层”二字有何含义,摸了摸光头,问道:“石老,两字而已,瞧您气得,脸都绿了……”
“小友有所不知呀!此二字,关系佛塔命运,情况俨然十分严重!速回一趟岳阳王府,务必将此字条,送到王爷手中!老夫先行一步,上佛塔瞧个究竟!”
说着,将字条塞到弥留手中,提着油灯火急火燎,朝佛塔而去。
弥留一愣,挠破头也想不明白,“七层”二字,怎就能左右佛塔命运呢?
可也不敢懈怠,自己不懂,自家王爷肯定懂。
于是撒开腿,往寺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