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十九年,仲夏的烈日高悬于空,将炽热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世间。官道上,一位寒门书生正匆匆赶路,他叫张明远,背着的青布书囊已然褪色,边角处磨损得厉害,上面那密密麻麻的补丁,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补的痕迹,每一针都缝进了对他的牵挂与期许。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直裰,虽已陈旧,却被他打理得整整齐齐。腰间悬着的文昌帝君桃木符,是母亲特地去庙里求来的,期望能护他平安,助他学业有成,朱砂绘制的符文在日光下闪烁,此刻也被汗水浸湿,像是随时会晕染开。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张明远抬手抹去额头不断冒出的汗水,望着远处那巍峨耸立的西山轮廓,心中满是憧憬与坚定。父亲临终前那浑浊却又饱含期待的双眼,此刻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明远啊,张家三代耕读,就指望你光耀门楣了……”父亲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他的内心,催促着他前行。
日头愈发毒辣,烤得大地都似乎要冒烟。张明远只觉口干舌燥,双腿也如灌了铅般沉重,实在支撑不住,便拐进了路旁的古樟林歇脚。踏入林中,繁茂的枝叶遮挡住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片斑驳的树影,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泥土混合的气息。
就在他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准备稍作休息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从灌木丛中传来,声音断断续续,透着无尽的痛苦。张明远心中一惊,忙起身拨开荆棘,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一位白发道人仰卧在地,靛蓝道袍被鲜血浸透,右小腿上有两个细小的牙洞,周围的皮肤已泛出骇人的青紫色,还在不断地蔓延,显然是中了剧毒。
“道长坚持住!”张明远急忙解下腰间的水囊,快步走到道人身边,扶起道人的头,将水囊嘴轻轻凑到道人干裂的嘴唇边。道人干裂的嘴唇触碰到清水的瞬间,原本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光。
“小友……好心肠……”道人气若游丝,有气无力地说道,接着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黄布包裹,“贫道……龙虎山张天师座下……这‘通灵猴爪’……报你救命之恩……”
张明远满心疑惑,缓缓掀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一个乌木雕成的猴爪。那爪子不过三寸长,却雕琢得纤毫毕现,每一根手指的关节、纹理都栩栩如生,掌心的纹路竟与真人手掌的掌纹无异,清晰而复杂。最让人觉得诡异的是,爪尖泛着金属光泽,在树影的摇曳下明明灭灭,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
“此物……可遂人三愿……”道人突然猛地抓住张明远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眼神中满是郑重,“但记住!天道有常……强求必损……”
张明远刚要推辞,还没等他开口,道人却猛地站了起来,原本腿上那触目惊心的蛇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道人见状,大袖一挥,刹那间,林中突然升起浓密的雾气,雾气弥漫,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待雾气渐渐散尽,哪里还有道人的踪影?唯有地上残留的几滴发黑的血液,正“嘶嘶”地腐蚀着落叶,冒出一缕缕刺鼻的青烟。
夜幕降临,月色如水。张明远投宿在官驿旁的悦来客栈。客栈的房间狭小而简陋,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上摇曳,微弱的灯光将猴爪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扭曲而怪异,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一般。张明远坐在床边,盯着那猴爪,日间的奇遇在脑海中不断盘旋。鬼使神差地,他缓缓捧起猴爪,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若你真能通灵……便让我今科高中,金榜题名。”
话音刚落,只听“咔嗒”一声脆响,猴爪的无名指突然屈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与此同时,灯焰骤然变成诡异的绿色,摇曳不定,散发出阵阵寒意。窗外,传来一阵凄厉的猴啼声,声音悠长而尖锐,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让人毛骨悚然。张明远惊恐万分,手一抖,竟打翻了油灯,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他瞪大了双眼,隐约看见猴爪的掌心缓缓裂开一道细缝,露出一颗血红色的眼珠,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放榜那日,天空不作美,暴雨如注。雨水倾盆而下,打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张明远挤在贡院外墙下,人群熙熙攘攘,喧闹声、雨声交织在一起。突然,他听见报录人尖着嗓子扯着喊道:“江西吉安府张明远老爷高中一甲第一名——”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张明远一时有些恍惚,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中涌起一阵狂喜。然而,这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喜讯传来不过三日,同期应试的王举人却突然暴毙在客栈。张明远得知消息后,心中一惊,连忙前去吊唁。踏入王举人的房间,一股浓重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他强忍着不适,走近床边,只见王举人面目扭曲,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恐惧与痛苦,十指成爪状蜷缩着,指甲乌黑,竟与那乌木猴爪有七分相似。张明远只觉头皮发麻,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更骇人的是,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发现原本放在匣子里的猴爪,中指也屈了起来,爪缝中渗出粘稠的黑液,滴落在红木案几上,瞬间将案几蚀出一个个蜂窝般的孔洞,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
时光匆匆,转眼间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春。此时的张明远已升任翰林院侍读,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这日,宫中举办琼林宴,张明远也在受邀之列。宴会上,丝竹声声,歌舞升平,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张明远在宴会上四处走动,不经意间来到了水榭旁。只见一位女子身着月白纱衫,身姿婀娜,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她鬓边插着一朵垂丝海棠,娇艳欲滴,更衬得她面容姣好,宛如仙子下凡。女子正坐在水榭中专注地抚琴,琴音如潺潺清泉,流淌在空气中,让人陶醉其中。
张明远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一动,询问旁人后得知,她竟是柳阁老的掌上明珠柳如烟。就在这时,他怀中的猴爪突然发烫,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
“我要娶她。”深夜,回到府邸的张明远坐在书房中,对着猴爪说出了第二个愿望。话音刚落,猴爪便剧烈震颤起来,五根指头迅速全部蜷曲,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爪心裂开的缝隙中,缓缓伸出一条猩红的舌头,如同一条毒蛇,舔舐着他指尖因紧张而渗出的血珠。
七日后早朝,朝堂上气氛紧张压抑。锦衣卫指挥使突然出列,参奏柳阁老私通汉王,证据确凿得让人觉得荒谬——柳府书房暗格里“恰好”搜出了往来密信。柳阁老当场被拿下,满朝文武皆惊。
张明远得知此事后,心中焦急万分。他深知柳阁老为人正直,绝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他跪在乾清宫外,不顾烈日的暴晒,也不顾旁人的劝阻,整整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求得特旨:柳如烟免于流放,下嫁于他。
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屋内弥漫着喜庆的气息。张明远缓缓掀开新娘的盖头,却发现柳如烟眼中噙满了泪水,神情哀伤。“父亲绝不会谋反……”柳如烟攥紧嫁衣上的金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日抄家,妾身看见个蓝袍道士在锦衣卫中……”
张明远如遭雷击,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急忙打开藏猴爪的紫檀匣子,只见乌木爪子上竟长出了细密的黑毛,爪尖弯曲如钩,仿佛一只随时准备捕猎的野兽,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更可怕的是,他不经意间低头,发现自己右手小指指甲不知何时变成了诡异的青黑色,透着一股邪气。
次年惊蛰,雷声隐隐,春雨绵绵。柳如烟临盆,产房内气氛紧张而压抑。稳婆满手是血地冲出产房,神色慌张:“夫人血崩,怕是……”
话音未落,张明远已抱着猴爪冲进内室。只见床榻上的柳如烟面如金纸,毫无血色,锦被被鲜血浸透,一片殷红。接生嬷嬷怀里的婴儿却悄无声息,仿佛没有了生命迹象。
“第三个愿望!”张明远心急如焚,将猴爪按在妻子额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救活他们!”
刹那间,猴爪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音尖锐而凄厉,让人不寒而栗。黑毛疯长,如同一条条黑色的蟒蛇,瞬间缠住张明远的手腕,越缠越紧。爪心裂缝迅速扩张,变成了一个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住他的虎口,鲜血顿时涌出。
剧痛中,张明远看见自己的皮肤开始龟裂,一道道裂痕中露出底下浓密的黑毛,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发生着变化。
“老爷?老爷?”管家的呼唤将张明远从痛苦的深渊中唤醒。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站在庭院里,怀中抱着啼哭的婴儿。产房内传来柳如烟虚弱的声音:“快让妾身看看孩儿……”
张明远欣喜若狂,刚要迈步走向产房,却在路过荷花缸时骇然止步——水面上倒映着的,竟是一只穿着官服的狰狞猴妖!他惊恐地低头看手,原本修长的手指已变成了毛茸茸的利爪,锋利而尖锐。他猛地转过头,只见远处铜镜中,真正的“张明远”正温柔地扶着柳如烟,转头对他露出诡异的微笑,眼中闪过一道熟悉的金光。
当晚,柳府后院传来凄厉的猴啸,声音在夜空中回荡,让人胆战心惊。家丁们举着火把,四处追赶一只人立而行的黑毛怪物。那怪物腰间还挂着半块翰林院的牙牌,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冷光。怪物身形敏捷,左躲右闪,最终跃上屋脊,消失在夜色之中,只在瓦片上留下几个带血的爪印,仿佛在诉说着这个离奇而又可怕的故事。
从此,西山一带多了只古怪的猿猴。它常在月圆之夜蹲在最高那棵白皮松上,前爪捧着一块破碎的桃木符,那正是母亲当年为他求来的文昌帝君桃木符。它对着京城方向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声音中满是痛苦与悔恨。偶尔有樵夫路过,说那猴子的眼睛,像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