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米债

我叫陈三斤,生于光绪二十三年的槐树村。呱呱坠地时,我仅有三斤重,瘦得皮包骨头,活脱脱像一只褪去绒毛的小鸡崽。我还未好好感受这世间的温暖,命运的重击便接踵而至。五岁那年,身为走街串巷卖油郎的父亲,连人带挑子栽进了冰窟窿,永远地离开了我和母亲。从此,生活的重担便全部压在了母亲柔弱的肩头。

为了让我能有一口饭吃,母亲咬着牙,含着泪,将我送进了镇上的“永丰号”米铺当学徒。米铺的掌柜瞧我身形瘦小,觉得我干不了重活,头两年只让我睡在米仓里。那米仓阴暗潮湿,一到夜晚,老鼠便肆意横行,常常有老鼠从我的脖颈上爬过,窸窸窣窣的声响和毛茸茸的触感,吓得我浑身发抖。可日子久了,我竟也慢慢习惯,还练就了一身胆量。

在米铺的日子,过得漫长而艰辛。每天天还未亮,我便要起床,打扫店铺、搬挪米袋,一天的劳累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一般。但我从未有过怨言,只盼着能多学些本事,将来能撑起自己的一片天。

十七岁那年的腊月,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我替掌柜送米到城西张家。回来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突然,我看到前方的粮车翻倒在沟里,金黄的稻谷撒满了雪地,在洁白的雪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我赶忙跳下车子,蹲下身子,一颗颗地捡起地上的稻谷。

就在我专注捡米的时候,突然,一只脚狠狠地踹在我的背上,我整个人向前扑去,摔倒在雪堆里。“小崽子,竟敢偷米?”刘记米铺的伙计恶狠狠地揪着我的衣领,将我从雪地里提了起来。他的拳头如雨点般向我砸来,我疼得龇牙咧嘴,却无力反抗。在挣扎间,我瞥见车厢里坐着一个身穿狐裘的胖子,正悠然自得地捏着铜烟锅,脸上挂着一抹冷笑。那胖子便是刘守财,这是我第一次与他碰面,他那冷漠又傲慢的神情,从此刻进了我的心底,也为我日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后来,我不甘心一辈子在米铺当伙计,便自己支起了一个米摊。每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就挑起扁担出门。那扁担是山里的老槐木削成的,质地坚硬,可挑着沉重的米袋走起来,还是吱呀作响,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扁担的两头,各挂着一袋糙米,那糙米是我生活的希望,也是我与命运抗争的资本。

庚子年,一场大旱席卷而来。土地干裂,庄稼颗粒无收,米价飞涨。看着这难得的“商机”,我心中的贪念渐渐占了上风。我偷偷地往陈米里掺砂石,这样每斗米就能多赚五文钱。妻子常常劝我要积德行善,可一想到她娘家那漏雨的房子,我狠了狠心,还是昧着良心在秤砣底下粘了块磁石,缺斤少两地卖米。

那一日,寒霜格外浓重,关帝庙前的石板路结满了冰凌,走在上面稍不留意就会滑倒。我挑着米担,小心翼翼地走着,心里盘算着卖了米就给妻子扯一块花布,让她也能高兴高兴。突然,我听见米袋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我刚放下扁担,想要查看究竟,突然,从巷子的阴影里猛地伸出一只青紫色的手。那手干枯如柴,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虎口处有道陈年刀疤,格外醒目。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根浸过桐油的麻绳便套上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我拼命挣扎,可麻绳却深深地陷进了皮肉里。

在断气前的最后一眼,我看到凶手腰间晃着一个粗布钱袋,补丁上歪歪扭扭地绣着“陈记”二字。那是我去年除夕亲手缝的,当时妻子还笑着打趣我,说我的针脚像蜈蚣爬。如今,再次看到这个钱袋,心中满是悔恨与不甘。

等我再次睁眼时,天地间都笼罩着一层绿莹莹的雾,阴森而诡异。一座黑石牌楼矗立在眼前,牌楼上“鬼门关”三个大字,正往下滴着鲜血,那血落在青砖上,瞬间变成了扭动的蚯蚓,看得人头皮发麻。红袍判官坐在高堂之上,翻动生死簿的声响,如同晒干的咸鱼在互相拍打,让人毛骨悚然。

“阳寿未尽?”判官猛地将朱笔戳到我的鼻尖,厉声喝道,“你前世卷走刘记米铺十八石新米时,可没管他闺女会不会冻死!”说着,孽镜台里缓缓闪过画面:那是一个雪夜,寒风呼啸,我偷偷撬开米仓,将一袋袋新米往外搬。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剧烈的咳嗽声,可我当时满心只想着这些米能卖个好价钱,只是紧了紧装满米的麻袋,便匆匆离去。

这时,牛头马面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走了进来,正是勒死我的凶手。那人右耳缺了半块,我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当年刘守财身边最凶悍的伙计。“大人明鉴啊!”他一边嚎叫,一边吐出一颗断牙,“小的按刘掌柜吩咐勾魂,谁知抓错了人……”

判官听闻,突然暴怒,袖中瞬间飞出三道黄符,直直地贴在凶手的天灵盖上。那符纸遇风即燃,“滋滋”地烧着凶手的皮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刘守财买通阴差篡改生死簿,该下刀锯地狱!”判官怒拍惊堂木,大声宣判。我在一旁,瞥见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被红圈勾着,旁边小楷批注:短秤欺心,折寿十载。

还阳那晚,家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我家的米缸泛着诡异的红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妻子熬的粥里,浮着一个个黑点,我舀起来仔细一看,竟是烧剩的纸钱灰。“刘老爷今早送来三袋米……”妻子的话音还未落,米缸突然“咚”地一震,缸底渗出暗红液体,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整个屋子都被这股诡异的气氛笼罩着。

第二天,我来到刘记米铺应工。一进铺子,我便发现柜台下压着一张发黄的当票,仔细一看,正是当年我爹那副油挑子的典押契。看到这张当票,我的心中五味杂陈。再看刘守财,如今的他更加富态,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卡在那萝卜似的手指上,格外显眼。他扔给我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一个眼熟的长命锁,我定睛一看,那竟是我娘临终前留给孙辈的物件,如今却在刘守财的手里。

我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和疑惑,来到后院米仓搬米。刚一打开米仓的门,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几乎要呕吐。我捂着鼻子,走进米仓,开始一袋袋地往外搬米。当搬第七袋时,麻绳突然断裂,霉变的米粒“哗啦”一声撒在地上。我蹲下身子去捡,却发现每颗米粒上都刻着一个“债”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的阴影里,蹲着一个穿灰布衫的小女孩。她正把地上的米粒一颗颗地捡起来,塞进嘴里咀嚼,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绣花鞋上,场面十分惊悚。“姐姐……”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叫住她。可就在这时,她却突然化作一个纸人,飘飘悠悠地向账房飘去。紧接着,账房里传来刘守财的狂笑:“三十石!正好抵他二十年阳寿!”

就在我满心恐惧和迷茫的时候,我在关帝庙前遇见了一位白胡子老道。他的腰间挂着一个豁口的罗盘,看起来十分神秘。他见了我,便径直走了过来,拂尘轻轻扫过我的眉心。就在这时,他的袖管里掉出半张当票,我捡起一看,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的。“你爹的油挑子赎回来了。”他看着我,神色凝重地说道。随后,他跺脚震开地砖,下面竟埋着一副发黑的槐木扁担,“今夜子时,用这个挑米去城隍庙。”

子时,城隍庙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香案上,摆着一架青铜秤,秤的两端各放着一个粗瓷碗。刘守财站在一旁,正不断地往左碗里倒米,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冷笑。而我这边,右碗里的米却诡异地越变越少,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当年你偷的可是新米。”刘守财看着我,腮帮子上的肥肉直抖,“现在连本带利该还……”

他的话还没说完,秤杆突然“咔嚓”一声断裂,碗里的米粒疯狂膨胀,转眼之间,变成了十八具骷髅。那些骷髅空洞的眼窝齐齐盯着刘守财,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怨恨。这时,老道掷出的罗盘在空中裂成两半,一半刻着“前尘”,一半写着“今生”。金光中,浮现出无数画面:有我给饿晕的老乞婆塞米袋的场景,有妻子偷偷把好米换给佃户的画面……那些米粒闪着莹白的光,渐渐聚成一座小桥,通向雾蒙蒙的彼岸。

弥留之际,我听见米缸里有规律的敲击声,仿佛在召唤着我。当人们掀开棺盖的那一刻,我看到孟婆汤里沉着一粒金黄的米,我轻轻一碰,米上便浮现出刘守财在油锅里挣扎的模样。他的周围,漂浮着无数的米粒,每一粒都在尖叫,仔细一看,竟是一张张缩小的人脸,痛苦而扭曲。

“这碗汤是用你今生善念熬的。”孟婆看着我,她的指甲划过碗沿,发出金石之声,“只是……”她忽然从袖中抖出一个绣花荷包,倒出三粒晶莹的新米,“你妻子临终前存的,说要留给你下辈子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