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来到自己房前,却见到两个打瞌睡的哼哈二将,正是侯风,管通天。
管通天已成烂泥,靠在门柱上打着鼾,侯风盘膝而坐,头一耷拉,不省人事。
闻听张冲脚步声走来,侯风警觉的起身,一脚将打鼾的管通天弄醒。
“少主,人在里头呢。”侯风意味深长道。
张冲见他又胡乱猜想,摆摆手便要打发了二人。没成想侯风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白玉瓷瓶,塞到张冲手中。
“我没受伤。”张冲以为是金疮药。
“少主,这药是我从张大夫那里求来的。”侯风玩味一笑,“男女通用,老少咸宜。”
他话音一落,早就拽着一脸茫然的管通天溜之大吉。
张冲回过神来,再想去踹人却寻不到踪迹,兀自哂笑一声懒得与他计较,推门而入便随手将药瓶置于案几上。
屋内灯火通明,足足七七四十九根红烛高燃,都是新燃的。屋中一人,披着笼纱,衣着华贵,正是那鲜卑女子。
烛光摇曳下,映的那女子的面庞绯红,气氛旖旎。
他都不用想,事出反常必有侯风作妖!
“这侯风,鬼精鬼精的。”张冲一一掐灭蜡烛,只剩十根绰绰有余。
遥记得还是半年前,他与部曲谈天论地,随口说了句罗曼蒂克,众人不解罗曼蒂克是何意,张冲随口诌了句身处罗曼蒂克中,就如同到了发情时的牲畜。
那时管通天不解其意,心直口快来了句“急着交配?”,虽惹得众人大笑,却是歪打正着。
没成想侯风竟然默默记了下来,此刻还活学活用给自己用了上!
张冲斜睨了为之一空的食盘,哂笑道:“难怪会被他们捉去,我猜你多半是贪吃误事。”
“他们捉人需要理由吗?”银铃般的轻响传来,女子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竟是以汉话回答。
“你会说汉话?那我也不必脱了裤子放屁,那般麻烦。”张冲莞尔一笑,倒是寻到了突破口。
他故意说女子贪吃误事,不过是想激一激她,见她入毂倒是正中自己下怀。
“你叫什么名字?”张冲话一出口,又怕她继续沉默以对,找补道:“总得让我有个称呼?”
“若鹿。”女子不由微扬下颌,“鲜卑大单于檀石槐嫡孙女,若鹿。”
“鲜卑公主?”
“用汉人的话来说,是公主。”若鹿自傲道。
张冲微愕,“你很傲于自己这层身份?”
“不过如实而言。”若鹿朱唇一抿。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虽在意这身份,可是尔祖父檀石槐却早不在人世。”张冲无奈摇头。
檀石槐雄才大略,一统鲜卑诸部,雄踞草原,年年入寇压的幽、并、凉三州喘不过气来,汉桓帝想和亲拉拢却被其一口回绝,实在是位傲啸塞外的雄主。
他这一年来常听部曲谈论到檀石槐时,众人仍心有余悸,纷纷庆幸此人死的早,否则边地的日子端的不好过。
“是不在人世,否则本公主又怎会落入你们汉人手中?”若鹿冷然,下颌似要扬上天去。
张冲一笑,“捉你的难道不是鲜卑人?我们汉人救了你,尔不思报恩反以唇相激,这便是你们鲜卑人的待客之道吗?”
“他们不是鲜卑人。”
“哦?”
“他们是蓄意而来,偷袭了我的部众,将我劫走。”
“为何劫你?”
“不知。”
一番争论,张冲得到了不少消息,他虽知道是乌丸人作祟,但却故作不知,就想再探探她的口风。
果不其然,若鹿似乎也明白这群人来历不明。看来这群乌丸人绝非无的放矢,他们截击若鹿定然是知道她的身份。
他们与若鹿无冤无仇,或是受人所托,可是受谁所托?
“鲜卑人也好,乌丸人也罢,救你出虎口的总是汉人。”张冲目光如炬,“以怨报德,何解?”
若鹿虽倨傲,可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张冲句句在理,她一时也无言以对,昂起的瑧首也渐渐低了下来。
张冲并非得理不饶的人,他踱步而来见若鹿轻移两步,不由一笑,“既然答应做我的女人,又躲这般远做甚?”
若鹿神色一黯,“落在你手里,总好过落在他们手里。”
她当然不是对张冲一见钟情,她只怕自己稍有不从,惹恼了张冲会被恼羞成怒的赏赐给歪瓜裂枣的部曲。自己答应做他的女人,也好过被腌臜下人得逞。
这不过是若鹿夹缝求生的无奈。
“你是个聪明的女子,白日你总保持沉默,无非是为了自保,胡汉争端不休,你害怕暴露了身份惹来仇家杀身之祸。而我问你财货是否属于你,你却能点头,无非是想告诉我,你的地位不凡并不缺财宝,想让我投鼠忌器。”张冲侃侃而谈,逻辑如水到渠成般丝滑,“后见我对你照拂周全,以礼相待,便揣测我多半是有求于你,这才敢亮明身份,是也不是?”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汉人。”若鹿娇躯一怔,被看破心思却波澜不惊。
“我以为若鹿会人如其名,被人看穿会恼羞成怒。”
“你虽叫做张冲,做事却并不冲动,也是名不符实。”
张冲一笑,知道若鹿早从部曲处得知自己名讳,也不介意。两人虽是唇枪舌剑,却也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些许距离。
张冲从怀中摸出金刀,拍在桌案上,“我虽杀人,却不爱杀人。你可以不做我的女人,却不能不做我的客人。”
他一连说了四个人字,险些将若鹿绕晕了去。
“客人?”若鹿挑了个让她最诧异的人,了当问道:“你们汉人都好这般兜圈子?但说无妨好了。”
“我希望尔能相助,去联络鲜卑诸部,重开贸易!”张冲斩钉截铁道,“若是商道兴起,互通有无,不就是我的客人?”
张冲对鲜卑一无所知,鲜卑逐水草而居,哪些部落在哪儿,哪些部落好说话好做生意,调和化解胡汉矛盾,这都是需要若鹿来引路。
“互通有无……”
“如何?”
“本公主凭甚相信你?”若鹿薄唇揶揄,“凭你的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
若鹿明褒暗贬,不悦的是张冲擅自将缴获了财货分给了旁人,这可都是她的财宝!
“荒谬,连你都是我的战利品,遑论那些身外之物?部曲随我出生入死,我又岂能亏待他们?”张冲仰然大笑,眉宇一展,“尔问我凭什么,就凭尔是我的阶下囚,没得选。”
一番交谈,张冲知道此女吃硬不吃软,不由得口气也愈发强硬,见若鹿摆不清自己当前的位置便敲打敲打她,告诫她往日虽是高高在上的鲜卑公主,可眼下却只是自己的阶下奴。
他问心无愧,想那鲜卑入塞劫掠张家人丁财货,自己再用这鲜卑公主的财货补偿损失,又有何不可?
若鹿凝着他半晌,暗感此人身怀不容置疑的气场,眉宇间数不尽的自信,心中竟暗暗一折。
可在她印象中汉人狡猾无比,尤其是在经商一途,对她们鲜卑人向来是坑蒙拐骗,得了不少好处。
榷场尚在时,鲜卑人不忍汉人欺诈,索性掀了桌子拔刀相向,这才中断了边塞贸易,双方陷入攻伐十余年的境况。
她素来倨傲,骄横刁蛮,换作往日她必然不应,可谦谦君子不能让她就范,偏偏是张冲杀伐果断的兵痞作风,方能镇得住她的野性。
须臾,若鹿心思一转,语气软了些,“边塞贸易,恐怕也不是你一家说了算。”
“若是士族也有意呢?”
“你如何……”
张冲摆摆手,“这非你操心之事,明日我便去渔阳城,尔若不信可乔装与我同往,便知真假。”
若鹿凝了他许久,心思百转,“你若果能做到,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不过塞外险恶,张少主还要三思。”
张冲欲言又止,忽然听到‘咕噜’声响,望向若鹿。
若鹿也不扭捏做作,“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本公主又饿了,要吃饭!”
张冲并非不通情理,知道她这几日没吃几口饱饭,便道:“我再去盛些饭食来。”
他大步迈出,心情说不出的畅快,至少看起来这若鹿并非蛮不讲理。
脚步轻快,须臾便托着食盒而归,只是刚走入房中却见若鹿打开了瓷瓶的木塞,正要往嘴中倒着药丸。
“那不是吃的!”张冲遽然喝止。
可一颗乌黑的药丸落入若鹿的嘴中,张冲只见她喉咙间滚动一下,伸出的手凝在当场。
气氛旖旎且诡异,屋中一时寂静,只闻红烛一爆,‘波’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