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发现那本日记时,我正在女儿家打扫卫生。

原来我的妻子姜雨柔,每年固定出差的一个月,其实是携手少年时的初恋,去游历山海河川。

从五十岁到七十五岁,从风雪飘摇的长白山到水清沙白的海南岛,从青丝到白头,她们足迹踏遍祖国,半生恍若须臾。

我沉默了一下午,仔细回想着,这二十五年来,我在做什么。

一日三餐,尽孝岳父母,养育孩子,我像是总也忙不完,后来啊孩子终于成家,我又要帮着带孙子。

1.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女儿一家周末自驾游,临走前孙女撒着娇,托我照看好她的宠物狗。

我勉强应允,嘱咐她好好玩。

换完狗粮清理了狗窝,穿堂风扬起台面上的细灰,我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收拾。

那本日记就在书房的书架上放着,我随手一翻,却不是姜雨柔的工作笔记。

像是一本游记,字里行间描绘的景色各不相同,主角却都是一男一女。

他们相拥而立,银发苍苍,却笑得生气盎然。

从风雪飘摇的长白山到水清沙白的海南岛,还有一望无垠的草原和沙漠里的月牙泉。

一年四季,全国各地。

我双手颤抖,几乎要拿不稳。

最新的一篇日记上,两人十指紧扣,身后有一弯瀑布,自白云间飞泻而出。

末尾是一行娟秀小字:

「九江庐州,疑是银河落九天。姜雨柔、顾明朗摄于 2023 年 9 月。」

这是姜雨柔的字,我认得出来。

他们两人,一个穿着蓝色衬衫,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在高山空谷的映衬下格外出尘,纵眼角眉梢爬满皱纹,仍宛如一对璧人。

可姜雨柔是我结婚近五十年的妻子,顾明朗是她少年时爱而不得的初恋。

我记得她这件蓝色衬衫。

去年九月,她说她要去外省开会,临行前,我亲手把每件衬衫都熨得平平整整,其中就有这件。

再往前翻,每篇日记上都有时间,一年一篇,时间线竟然从未间断,偶尔末尾还写有一两句诗或是随笔感想。

我走马观花翻得极快,最前面的日记已经泛黄,年代感扑面而来,依稀可见彼时的他们还很年轻。

那是白雪皑皑的长白山,她写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姜雨柔、顾明朗于 1998 年 11月。」

字迹已淡,可笔锋未改,如春蚕吐丝,柔美有力。

是啊,他们二人,从少年到暮年,青丝到白发,怎么不算白头偕老呢?

可是多可笑啊。

我的妻子姜雨柔,七十五岁的医学专家,原来每年去出差的那一个月,都是在陪少年时的初恋游山玩水。

从五十岁,到七十五岁。

我胸膛里像是烧起剧烈的火,烧得五脏六腑生生地疼,又像是灌进了呼啸的风,吹得睁不开眼。

我握紧拳头,恨不得立刻冲到姜雨柔面前,质问她这二十五年来的欺骗。

2.

可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瞒我这么久?我们相守半生,难道还不值得她一句坦白吗?

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我仿佛被抽走所有力气,眼眶发热,喉咙哽咽。我无力地靠在墙上,任凭泪水模糊视线。

夕阳西下,整个世界忽然变得昏暗失色。

我呆坐在地板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我这大半辈子,究竟错付了什么。

天色已晚,姜雨柔打来几个电话催我回家。

我将日记本小心收好,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平时十分钟的路程,我走了将近一小时。

回到家,姜雨柔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写着病例报告。

她已年近古稀,可身姿依旧挺拔,工作时的专注神情,与年轻时如出一辙。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女儿家忙什么呢,饭都不做了。」

我看向空荡荡的餐桌,又看向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忽然就笑了。

「我不做饭,你就不会做一次吗?」

她惊讶地抬头,「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是不是孙女又闯祸了?要是不开心,我们就出去散散心吧。」

「正好下周我又要出差,家里就麻烦你多费心了。走吧,今天我们都放松一下,享受二人世界。」

我看着她合上电脑,又走向玄关换鞋。她的容颜已经老去,可眉眼间依旧温柔如初。

「可以不去吗?」

「什么?」

「我是说你不去,不只是这次,从今年开始,以后都不要再出差了。」

她蹙眉,一脸不解:「你在说什么呢?这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像我这个级别的专家,到处开会讲学再正常不过了。」

「姜雨柔,你已经七十五岁了。」我低声道,「而且,你真的只是去开会吗?其实你早就可以不去了吧。」

她停下脚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我去哪里做讲座,医院不是都有通知吗?」

是的,以往姜雨柔每次出差,医院都会有正式通知,因此我从未起过疑心。

以至于我被她蒙骗了整整二十五年。

从前我总觉得,她工作已经这么忙这么累了,那我就把家里照顾好,让她无后顾之忧。夫妻一体,本就该互相体谅。

我和姜雨柔之间,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可彼此相敬如宾,五十年来几乎没红过脸。

3.

我以为,这也是一种婚姻的相处之道。

我抬头直视她的双眼,将她神色中的不耐与愠怒尽收眼底,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好讽刺。

于是我将那本日记拿了出来。

「姜雨柔,值得吗?」

她瞳孔骤缩,几乎是一把夺过,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你翻我的东西?沈之洲,我们夫妻一辈子,你居然查我?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和顾明朗,年轻时是有过一些感情,可现在不过就是老同学而已。人这一生,难道连回忆青春的权利都不能有?」

「再说,你觉得我们这个年纪,能做什么?沈之洲,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这一辈子,见过她无数次的背影。

年轻时穿白大褂查房的背影,深夜伏案写病历的背影,重重叠叠,最后定格在她今天夺门而出的背影。

心底蓦然生出了几分茫然与悲凉。

我和姜雨柔陷入了半世婚姻里的第一次冷战。

那晚她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看见已经冷掉的饭菜和黑漆漆的灯,一言不发甩上了书房的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给姜雨柔洗衣做饭,每天的餐桌上,只有我一人份的餐食。

她每天沉默着早出晚归,脏衣服堆了一筐,那些原本挺括的白大褂,此刻全都被丢进了筐里皱成一团。

女儿一家旅游回来,特意来看我。

「爷爷你看,这是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纪念品香囊,你和奶奶一人一只哦!」

七岁的小孙女奶声奶气地将两只香囊递给我,我勉强露出笑意,摸了摸她的头:「谢谢萌萌。」

「宝贝去房间玩会儿吧。」女婿柔声将孙女支开,又试探着开口:「爸,我们出去玩几天,你和妈都还好吧?」

我垂眸喝茶没说话,女儿沈悦忍不住接过话头:「爸,你到底在闹什么啊?」

她开口就是指责,语气里的不耐清晰可见:

「是,妈那本日记是特意放在我家的,但那还不是怕你看到了生气吗?」

「你说你也是,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在意这些儿女情长?你跟妈闹成这样,不是让街坊邻居亲戚们看笑话吗?」

「再说,妈这一辈子为咱家付出了多少你不想想?现在她老了,回忆一下过往也是人之常情吧。」

4.

「顾叔我也接触过,他是最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家两人根本没那个龌龊心思,就是叙叙旧,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她喋喋不休,我安静听着,然后在她夹菜的空档,起身将她最喜欢的菜端起来倒入了垃圾桶。

沈悦的筷子夹了个空,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喊道:「爸!你疯了吗?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女婿悄悄拉她的袖子,她更恼怒了,啪的一声将筷子丢在桌子上。

「好,既然不愿意给我吃,那就永远都别烧给我吃,谁缺你这一口饭似的!妈说得真是一点没错,你就是不可理喻!」

说着,拉着女婿和孙女疾步就走,孙女还在房间看书,冷不丁被用力拉扯,顿时红了眼就要哭。

我忽然想起她像孙女这般大的时候,也曾仰着小脸贴着我,软声说长大以后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买来给我。

可见人心都是会变的,即便是亲手养大的子女也不例外。

沈悦小时候,姜雨柔忙于工作无暇照顾,是我一日一日将她带大,那时她最爱最亲的便是我。

如今姜雨柔功成名就,能替她遮风挡雨铺设未来,自然就比我更重要了。

半夜,我听到客厅传来窸窣声响,起身查看,却见姜雨柔正笨拙地摆弄着电饭煲。

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转身看我,欲言又止。

我正要离开,她低声唤我,声音里藏着莫名的委屈:「阿洲,我饿了,可是不会用这个新电饭煲。」

我叹了口气,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米杯,熟练地开始淘米煮饭。

「对不起阿洲,瞒了你这么多年,是我的错。」

她低着头,嗫嚅着开口:「但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想过破坏我们这个家。」

我看着她许久,轻叹一声:「分开吧,我们。」

她猛地抬头,眼底闪着浑浊的光。

那日与姜雨柔摊牌后,我胸口那团郁结的气似通畅不少,整个人也从浑浑噩噩变得清明起来。

我和姜雨柔相差五岁,是通过媒人相亲认识的。

那时候她是刚刚毕业的医学生,我是普通的公司职工,说是相亲,其实也算有一点感情基础。

我知道她在大学时曾有过一段三年的恋爱,毕业时受到了对方父母的反对,无疾而终。

5.

那时她把她与顾明朗的交往全盘托出,说昨日之日不可留,说她会往前看,我也点了头,两人就此迈入婚姻殿堂。

这一过,就是五十年。

在姜雨柔还是个实习医生的时候,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工作上,要跟导师做课题研究,要熬夜赶论文,要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家里的事情就全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

她那时薪水微薄,我也不敢辞职。

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照顾她病重的父亲和年幼的孩子。

就连她父亲最后的时光,也是我陪着一日一日地度过,看他安详闭上了双眼。

那时她惊慌失措从实验室赶回来,握着我的手都在颤抖:「阿洲,阿洲,还好有你。」

后来她开始取得一点成就,日子便肉眼可见地好过起来。

我以为我们这一生就这样苦尽甘来,按部就班,没想到在我七十岁、姜雨柔七十五岁这年,到底走不下去了。

我退休之前是一名工程师,一生设计过无数图纸,可最后绘制的,却是我和姜雨柔五十年婚姻的终点。

我搬去名下的一套小房子住,离婚协议也留给了姜雨柔。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半天没说话。

我说:「没关系,法律规定有三十天的冷静期,你可以再仔细想一想。」

收东西的时候,我扔了不少旧物。

那些几十年舍不得丢却也用不上的东西,在真正被打包丢弃的那一刻,令我油然而生了一股清爽,大概这就是「断舍离」吧。

女儿在听说我提离婚后,一连给我发了几十条语音,我听了几段,无一不是在怪我「为老不尊」、「任性妄为」、「自私自利」,我直接点了忽略。

大概是与我置气,我搬出去后,她一日也没有来看过我。

七十岁这年,我忽然有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

在好好休整两天后,我给自己报了个旅行团,先去BJ看天安门,再沿着路线一路北上,玩足三十天。

在不用考虑省钱的情况下,我发现旅游的确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我拍下沿途风景,学着年轻人的样子,将自己与天安门的合影发在了社交平台上,一时间收获无数点赞,其中竟还有来自姜雨柔的点赞。

她还给我评论:「阿洲,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6.

又有不少共同好友替我回复她,言辞间无一不是对我们感情甚笃的羡慕和赞赏。

她还给我发了不少私信,有时是分享她的医学研究成果,有时是询问我对某些病例的看法,也会发一些医疗讲座的邀请,希望我能出席捧场。

我一条也没有回复,内心平静,甚至未起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