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ATURE 特稿

塔莫·佩多高斯基:“当我变得更年长,我会变得更出色”

TARMO PELTOKOSKI: I’m Getting Older and Better

文字_米斯福

©Keith Hiro

我的心里发出了一种声音:我必须尝试一下指挥!

——塔莫·佩多高斯基

2024年7月4日,香港管弦协会董事局正式宣布,委任芬兰指挥家塔莫·佩多高斯基(Tarmo Peltokoski)为香港管弦乐团(简称“港乐”)的新任音乐总监。

佩多高斯基将接替梵志登(Jaap van Zweden),在2025/26乐季成为香港管弦乐团的候任音乐总监,自2026/27乐季起出任音乐总监,任期四年。

这是香港管弦乐团历史上第一次任命一位2000年之后出生的指挥担任音乐总监,这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做法引起了业内的广泛关注。

在媒体发布会上,面对现场记者“作为一名音乐总监,你是否觉得自己太年轻了”的提问,佩多高斯基充满自信地回答:“当我变得更年长,我会变得更出色。”

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指挥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这次港乐音乐总监的遴选活动是如何进行的?《音乐爱好者》杂志特派记者前往香港,在第一时间对佩多高斯基以及乐团的行政总裁霍品达(Benedikt Fohr)进行了独家专访。

早在采访前,我就听闻佩多高斯基有点“高冷”和“镜头害羞”。在媒体发布会的记者提问环节,我也亲眼见识了他的“惜字如金”,不由得担心第二天的专访会不会陷入“冷场”。

幸好,音乐永远是最好的媒介。在采访开始,的确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或者我问两句、他答一句;随着问题的逐渐深入,他开始不紧不慢地谈起来,一段接着一段;如果恰好聊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他甚至会开朗地一笑……

百年一遇的指挥天才

佩多高斯基八岁才开始学习钢琴,但他并不觉得晚,因为那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发自内心地喜欢钢琴,并没有受到父母的逼迫”。很快,他便显现出在钢琴演奏方面的天赋:赢得多个钢琴比赛的奖项,并以独奏家身份与多个芬兰主流乐团合作。

在学习钢琴数年后,佩多高斯基开始对交响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的心里发出了一种声音:我必须尝试一下指挥!”2014年,十四岁的他在芬兰指挥家约玛·帕努拉(Jorma Panula)的大师班上指挥了莫扎特的歌剧《魔笛》序曲,那也是他的指挥“处子秀”。大师班结束后,帕努拉立刻邀请他参加自己的下一次大师班。接下来的三年半,他便成了帕努拉的私人学生。十八岁时,佩多高斯基进入西贝柳斯学院,师从萨卡里·奥拉莫(Sakari Oramo)学习指挥。

©Peter Rigaud

佩多高斯基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到来:2022年1月,他获任为不来梅德意志室内爱乐乐团(Deutsche Kammerphilharmonie Bremen)的首席客席指挥,这是该乐团在四十二年历史上首次设立这个职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的。短短四个月后,他又成为拉脱维亚国家交响乐团(Latvian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的音乐及艺术总监。据说,为了找到合适的下任总监,乐团在过去几个乐季里邀请了多位年轻而有潜力的指挥家来执棒,而佩多高斯基从所有候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胜者。接着,鹿特丹爱乐乐团(Rotterdams Philharmonisch Orkest)委任他为乐团的首席客席指挥。同年12月,他获任法国图卢兹市政大厦乐团(Orchestre National du Capitole de Toulouse)的音乐总监。真的很难想象,这一切都在同一年发生!

德国《每日镜报》(Tagesspiegel)称佩多高斯基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法国《音叉》(Diapason)杂志盛赞他“不仅拥有非凡的技巧,更具备充沛的活力、敏锐的音乐直觉、清晰的风格及表现力”,荷兰《鹿特丹商报》(NRC Rotterdam)更是对他如此评价:“他是如何做到的,仍然是个谜,但鹿特丹上演了今年最美的音乐会。佩多高斯基,请记住这个名字。”

佩多高斯基指挥香港管弦乐团2022/23乐季闭幕音乐会

©Keith Hiro

我想,瓦格纳的音乐中一定有非常独特的元素,才会让人们对他的态度如此“两极分化”。

——塔莫·佩多高斯基

情迷瓦格纳

尽管年仅二十四岁,但佩多高斯基在指挥瓦格纳歌剧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2022年8月,他在欧拉河美声音乐节(Eurajoki Bel Canto Festival)上完成了自己音乐生涯中首个《尼伯龙根的指环》演出;2023年4月,他重返欧拉河美声音乐节,指挥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2023年夏,他与拉脱维亚国家交响乐团合作,指挥了《齐格弗里德》;2025年春,他将在卢森堡和布鲁塞尔指挥《漂泊的荷兰人》,亦将与拉脱维亚国家交响乐团合作指挥《帕西法尔》……

佩多高斯基跟随老师们学习贝多芬、勃拉姆斯、西贝柳斯和柴科夫斯基等作曲家的管弦乐作品,但对于瓦格纳的大型歌剧作品,他却是完全“自学”的。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自我学习”的能力,“所有事情都是如此”,他强调道。“我们知道,有些人对瓦格纳很痴迷,有些人则对他不屑一顾。我想,瓦格纳的音乐中一定有非常独特的元素,才会让人们对他的态度如此‘两极分化’。”

佩多高斯基告诉我们,瓦格纳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之一。“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证。正是对瓦格纳歌剧的热爱,让佩多高斯基的读谱能力突飞猛进。在学习钢琴三年后,他还几乎不能读谱,“我学钢琴的方法就是先用耳朵听,然后凭记忆弹奏”。十一岁那年,他迷上了瓦格纳的音乐。他让父母买了一本瓦格纳的歌剧总谱,一共有八百多页。“我太爱瓦格纳的音乐了,只能硬着头皮读谱,结果我的识谱能力大大提高。”在那之后,弹钢琴对佩多高斯基来说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我读谱、听音乐,一遍又一遍。直到今天,每当我回到家,还会经常在钢琴上弹奏一些瓦格纳歌剧的选段,并且吟唱出来,这就是我学习歌剧的方式。”

©Keith Hiro

当被问到最喜欢的瓦格纳歌剧是哪部时,佩多高斯基的回答很肯定:《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尼采说《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所有艺术中真正超越了形而上的最宏大的作品。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像《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样打动我,最关键的是,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感动。如果人们去歌剧院看一部像威尔第的《茶花女》或者普契尼的《波希米亚人》和《蝴蝶夫人》这样的歌剧,他们会伤心地哭泣,因为女高音死了。但当你看《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时,你会变得失魂落魄,但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这是一个只有瓦格纳才能玩的‘小魔术’,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

我希望听到更多这样的乐句处理方式:一个优秀的木管演奏家用一种我闻所未闻、充满个性的方式来吹奏。

——塔莫·佩多高斯基

执棒与倾听

在排练协奏曲时,佩多高斯基愿意更多地聆听独奏家的意见。“比如说明天乐季压轴音乐会上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我指挥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和不同的钢琴家合作,这一次是赵成珍。总的来说,我指挥乐团为他伴奏,他可以决定如何来演奏。”

一方面,佩多高斯基认为每个指挥都必须有自己的想法;另一方面,他又特别欣赏带有强烈个性的乐团。“如果乐手对音乐的处理方式比我好,或者他们拥有我从未有过的想法,我就会特别开心。”他喜欢别人向他提供一些新的想法,喜欢听到一些在谱面上看不到的东西。“我希望听到更多这样的乐句处理方式:一个优秀的木管演奏家用一种我闻所未闻、充满个性的方式来吹奏。”2024年4月,他在罗马指挥了圣切契利亚国立学院管弦乐团(Orchestra dell’Accademia Nazionale di Santa Cecilia)。“那支乐团中每一位乐手的演奏都带有鲜明的个人标签,那样的经历是我在其他地方从未有过的,我永生难忘。”

那么作为指挥,有没有让佩多高斯基印象特别深刻的独奏家呢?他一连说了三个美女独奏家的名字,第一个就是王羽佳。“你喜欢她吗?”我笑着问他。“当然,当然,”他忙不迭地回答道,“我热爱她(I adore her)!谁又不是呢?”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似乎现出了一抹青春期少男看到班花时仰慕的神色,还现场和我们确认了一下王羽佳名字的正确读法。我调侃道:“在独奏家中,你似乎更偏爱女性啊,你看,你说的名字都是女神!”话音刚落,我自觉有些唐突,担心他会生气。还好他并没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是啊,是啊,你说得没错,还有谁呢?让我想想,哦女高音,我喜欢女高音!”他爽朗地大笑起来,采访也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氛围……

《莫扎特交响曲》专辑封面

为指挥克服内向性格

说到芬兰人,人们想到的第一个关键词可能就是“社交恐惧症”了。网上关于芬兰人“社恐”的笑话很多,其中广为流传的一个便是:“你知道内向的芬兰人和外向的芬兰人有什么区别吗?内向的芬兰人和你聊天的时候,是看着自己的鞋子;而‘外向’的芬兰人和你聊天时,则是看着你的鞋子……”

我笑嘻嘻地问佩多高斯基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向的人还是一个外向的人。“芬兰人大多‘社恐’,这话没错,而我是一个典型的芬兰人。”佩多高斯基坦言自己曾经是一个特别内向、害羞的孩子,“所以对我来说,要站在舞台上成为一名指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去学习如何突破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如今指挥台上的他落落大方、激情四射,看起来轻松自如,“但你要知道,我一开始是完全不自然的”。我问他是否觉得自己在当了指挥后性格变得更加外向了,他回答道:“这么说吧,作为指挥,你需要告诉别人怎么做,你必须和其他人交流,这是一件非常‘社交性’的事。但走下舞台,我觉得我仍然是一个内向的人。”

后生可畏,未来可期

佩多高斯基与香港管弦乐团的缘分,可以追溯到2023年6月。彼时他指挥港乐2022/23乐季的压轴音乐会,演出了西贝柳斯的《芬兰颂》、柴科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以及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交响曲》。在他成为港乐的下一任音乐总监后,港乐的行政总裁霍品达表示,这标志着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他将为乐团谱写新的篇章。“他是一位极具才华的年轻音乐家,在他的领导下,我们希望能够启发新一代的音乐爱好者。”

佩多高斯基接下来的演出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2024年9月,他将指挥香港管弦乐团2024/25乐季的开幕音乐会,和丹尼尔·洛扎科维奇(Daniel Lozakovich)一起演出西贝柳斯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和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除香港管弦乐团之外,他将于2024年秋季在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与BBC交响乐团首次登上BBC逍遥音乐节的舞台,随后陆续指挥斯卡拉爱乐乐团、苏黎世爱乐乐团以及以色列爱乐乐团演出。2025年春季,他将与法国图卢兹市政大厦乐团在德国巡演,首次与伦敦爱乐乐团和巴伐利亚国家管弦乐团合作,并首次在日本登台指挥NHK交响乐团……

©Keith Hiro

佩多高斯基告诉我们,2022年1月,也就是不来梅德意志室内爱乐乐团宣布他担任首席客席指挥的时候,他便决定不再上学(quit school)了。我差点惊掉下巴:“这么说,你是退学了吗?”他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我永远都不会毕业。”我试图继续确认:“所以你告诉学校,你打算退学了?”他耸了耸肩:“不,我应该没有那么说,我只是再也不回学校去上课了……”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当我问霍品达“港乐选择一个‘00后’当音乐总监,会不会担心他镇不住乐团”时他的回答:“在这件事上,我不觉得年龄是一个问题。佩多高斯基可能比很多三十多岁的指挥家更富有经验。他非常成熟,并不是个孩子。他很清楚自己将要走向什么道路,十年后他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的确,后生可畏,未来可期!figure_0017_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