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唐代统治者诗中的史鉴意识

唐代政权的掌握者和执行者是文化界的最高权威,王公贵族、卿相大夫都十分重视以史为鉴,这对唐代知识分子以史为尊、以史为学、以史为用产生积极影响。有唐一代统治者以制度的形式将官方修史行为固定下来,并形成良好的史官文化和历史学术氛围。唐代开国之初统治者就开始有意识地总结历代兴衰,唐高祖李渊诏修魏、齐、周、隋、梁、陈六代史书,但未能成书。唐太宗贞观三年(629)开设史馆修史,经三十年修成《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和《隋书》(包括《五代史志》)以及《晋书》《南史》《北史》8部“正史”,占中国古代“二十四史”的三分之一[1],太宗朝还先后修成《唐史》《高祖实录》《太宗实录》等,太宗之后的唐代统治者代代修当代国史及实录。此外,唐代统治者还亲写史论,亲注史书,如太宗为《晋书》的《高祖宣帝纪》《世祖武帝纪》《陆云传》和《王羲之传》各作史论一篇;睿宗作《汉高祖赞》《晋宣帝赞》《梁武帝赞》等;高宗太子李贤及大臣为《后汉书》作注。这种由朝廷组织学术研究的方式对历史文化所做的肯定,形成一股合力,营造出由上至下的历史总结与教育的氛围,决定了社会文化的注意力导向,“如果从一代学术的总体特征上说,两汉是重经,经中有史;唐朝则是以重史显示与前代之不同,经史结合”[2]。唐前重经多于重史,到了唐朝,统治者深刻认识到历史的借鉴功用,将之提升到经纶治世的地位上来。唐代统治者的史鉴意识在其诗歌中也有着明显的表现。

一 总结历代兴亡,巩固创业鸿基

初唐统治者看到隋炀帝恃才矜己、荒淫无度、屡动兵革、大兴土木导致民不聊生,短短几十年隋祚由盛转衰的史实,意识到李唐创业之艰难和守成之重要。“唐初八史”的修编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意识下进行的,唐太宗居高望远,不但要总结隋亡的历史教训,杜绝重蹈隋之覆辙,还要追述历代的兴亡故事,总结能令李唐王朝日久长存的治世明道。太宗嘉奖史臣修成前五代史时说:“朕睹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之戒。秦始皇奢淫无度,志存隐恶,焚书坑儒,用缄谈者之口。隋炀帝虽好文儒,尤疾学者,前世史籍,竟无所成,数代之事,殆将泯绝。朕意则不然,将欲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公辈以数年之间勒成五代之史,深副朕怀,极可嘉尚!”[3]太宗批评秦始皇、隋炀帝毁坏史典的错误做法,认识到史书记录历代王者得失的资治作用和扬善惩恶的教化作用,以一个王者的开创性眼光,看待修史、读史、用史的意义,这种博大的以历史为“金镜”的思想促使太宗与魏徵等谏臣讨论时事时,每每要征引史实,如太宗游洛阳宫积翠池,宴群臣至酒酣,《赋尚书》曰:

崇文时驻步,东观还停辇。辍膳玩三坟,晖灯披五典。

寒心睹肉林,飞魄看沉湎。纵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

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既承百王末,战兢随岁转。[4]

太宗不但是大有所为的政治家,也是引领初唐诗坛风气的重要诗人,他执政之余,关心史馆修撰,阅览历代史书,观《尚书》中《周书·牧誓》载周武王讨伐殷辛,历数其罪行,因此与臣子宴饮也不忘引以自戒。诗中引殷纣王沉湎“酒池肉林”长夜醉饮的典故出于《史记》,而非《尚书》,司马迁为了惩恶扬善,对《周书·牧誓》的记载加以渲染,使殷辛罪名更具令人发指的形象性。可见《尚书》《史记》皆为太宗的案上书,太宗由殷纣王昏聩之状,认识到自古帝王纵欲荒政者多,而克己守礼的英明之君太少;前者作恶而灭身亡国,后者积善而青史留名,国朝长兴不衰的关键在于统治者的行为是不是“克己”勤政与“积善”为民,太宗领悟历史的箴言,自励做个圣明之君,守护创业国基。唐中宗李显景龙三年(709)十二月十八日也赋诗《幸秦始皇陵》:“眷言君失德,骊邑想秦余。政烦方改篆,愚俗乃焚书。阿房久已灭,阁道遂成墟。欲厌东南气,翻伤掩鲍车。”[5]总结秦始皇政道失德而自取灭亡的历史,从秦始皇的教训中看到“德治”的重要性。

二 见盛须得观衰,居安则要思危

历代统治者都想要国运长久、福泽子孙,但历史上衰败者相继相生,没有一个朝代永葆兴盛,唐代统治者认识到这个历史的必然规律,因此从历史经验中见盛观衰,居安思危。唐太宗《帝京篇十首》序就体现了他居高思远的人生境界:

予以万几之暇,游息艺文。观列代之皇王,考当时之行事,轩昊舜禹之上,信无间然矣。至于秦皇周穆,汉武魏明,峻宇雕墙,穷侈极丽,征税殚于宇宙,辙迹遍于天下,九州无以称其求,江海不能赡其欲,覆亡颠沛,不亦宜乎?予追踪百王之末,驰心千载之下,慷慨怀古,想彼哲人。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求之人情,不为难矣。故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尚其谐神人。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故沟洫可悦,何必江海之滨乎?麟阁可玩,何必两陵之间乎?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丰镐可游,何必瑶池之上乎?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6]

这篇序言是太宗的言志之作,表达了他对帝王生活的看法,也表达了他见盛观衰的历史意识。他认为秦始皇、周穆王、汉武帝、魏明帝为了享受神仙般的生活,大建宫宇,富丽堂皇,穷奢极欲,虽然显示了一代盛主的威仪和富贵,却没有看到极盛就是衰亡的开端和肇始;未若弃华求实,节制中和,留意于国家文教和武功。正所谓“未央初壮汉,阿房昔侈秦。在危犹骋丽,居奢遂投人。岂如家四海,日宇罄朝伦。扇天裁户旧,砌地翦基新”(《登三台言志》)[7],秦皇汉武皆逞能于阿房宫、未央宫,却不知国家已岌岌可危;正所谓“有形非易测,无源讵可量。洪涛经变野,翠岛屡成桑。芝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图王”(《春日望海》)[8],秦皇汉武皆远求神仙之遇,妄想羽化成仙,却不知实在的人间历史的变易之道比缥缈的神仙世界更为难测。这些诗句皆寄寓了太宗以前王为鉴的历史意识。

唐玄宗《过晋阳宫》也表达了居安思危之意。开元十一年(723)正月,玄宗自东都北巡晋阳,见到晋阳宫的遗址,不禁追想高祖、太宗建立大唐基业的历史:

缅想封唐处,实惟建国初。俯察伊晋野,仰观乃参虚。

井邑龙斯跃,城池凤翔余。林塘犹沛泽,台榭宛旧居。

运革祚中否,时迁命兹符。顾循承丕构,怵惕多忧虞。

尚恐威不逮,复虑化未孚。岂徒劳辙迹,所期训戎车。

习俗问黎人,亲巡慰里闾。永言念成功,颂德临康衢。

长怀经纶日,叹息履庭隅。艰难安可忘,欲去良踟蹰。[9]

晋阳宫是大业三年(617)隋炀帝命太原留守李渊为自己建造的行宫,后不久李渊父子就在此起兵反隋,建立李唐王朝。玄宗巡幸此地,宫宇市井已繁华不再,但依然映照着昔日龙腾凤翔、人才济济、开拓建功的历史,上承先人基业下创开元盛世的明皇却“怵惕”“忧虞”“尚恐”“复虑”“叹息”,只怕自己不能以经纶治世之业为重。玄宗认为自己虽生逢太平之时,但是历史总是随时间的转移而变化,上天赋予了皇权和富贵,同时统治者也必须知晓天命,有所作为,否则上天同样会收回皇权,正所谓“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10]。所以君主为了巩固统治政权,要察往观今,随时应变,以符天命。唐代统治者知晓“治乱兴废在于己”的意义,害怕天赋神权转移和历史由盛转衰,所以不忘艰难,踟蹰以进。

总之,初盛唐统治者不但重视发展史学,总结历史,而且其强烈的史鉴意识充分表现在其诗歌创作中。这种以史为鉴的意识渗透到唐代政治、学术、文化艺术等方方面面,为社会上行下效地学习与接受历史,理解与借鉴历史打下了坚实基础,促使唐代产生了大批历史编纂者和史学研究者,不遗余力地从事史学工作,同时史家也将历史知识和历史意识融于诗歌创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