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讲武德师爷假威

晨正,盐院中门大开。

衔旗高张,仪仗前导,一乘八人银顶青幔暖轿缓缓而出,两列挎刀踏靴的皂快、巡检快步扈随。

足有三四十人的队伍浩浩汤汤地往两淮盐运使司行去。

两对回避、肃静牌前,署院街上行人早已避于道旁,满脸敬畏不敢直视。

队伍之中,姚弘旭按马徐行,剑眉微蹙:

“八抬大轿,八面青旗,回避牌,杏黄伞,青扇、兽剑、金黄棍...

这似乎是巡抚的出行仪仗吧?”

继承了前身森严等级观念的他,或多或少生出些不悦来。

毕竟若人人都僭越无礼,叫我姚家还如何坐这天下?

傅恒忙打马上前,低声回说:

“六爷法眼无差,不过皇上年前曾发过一道上谕,学政、盐政、织造及三品以上钦差,文移座次、仪卫乘舆,都和巡抚等同。”

“哦,那没事了。”

姚弘旭舒开了眉头,又环顾一周。

待瞧见自己三个新同事——年纪都在四五十岁的折奏师爷、刑名师爷、钱谷师爷,或肃颜、或讪笑、或黑脸地骑着骡子离远了些,他才沉容问傅恒道:

“高晋还没回来?”

昨晚游湖之时,傅恒领了常保和高泰随船警戒,高晋、冯天来两人则租了小舟在附近游曳,但最后却只有冯天来一人回来。

傅恒微微摇头,又踌躇着道:“高晋虽莽撞了些,但想来是真的缀上了那白龙帮帮众,许能对六爷的大事能有所助益的。”

“乱来!主次不分的蠢货!”

姚弘旭忍怒低啐了一句,又瞪了眼还要说情的傅恒:

“我已明令他出差金陵,他偏生来这一出,便是找到了白龙帮的总堂,那也是有意抗令!虽有功也不能折抵!

记他笞二十!回京受罚!

另着冯天来即刻起身,赶赴金陵,施粥的事情让常保去盯着。”

傅恒担心道:“可如此一来,六爷身边...”

姚弘旭摆了摆手:

“无妨,我蹭着姨爹的侍卫就是了,连你们也不必跟着,尽快查清消息为上。”

见姚弘旭坚持如此,傅恒只得唯唯而应,领人偏出队伍去了。

有人报到林如海跟前,他虽皱了皱眉,却也只是无奈摇头。

一时队伍过了桥,到了坐西朝东的运司门前。

这里一群翎顶辉煌、纹禽绣兽的官员,并着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许多盐商早已迎候多时。

头戴镂花金座冠,上衔蓝宝石顶珠,胸背缀孔雀祥云补的卢见曾自那轻盈下马的黑肤青年身上一扫而过,当即笑呵呵地领人上前,将林如海一行让进了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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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司二堂,庞廊贯通,乌梁朱栋,上悬“秉公持义”黑底金字匾,两侧挂着一副红木联牌,道是:

具有经纶,莫谓税监官可旷;权精会计,须知委吏圣曾为。

下面一行小字,落着卢见曾的款——大约这就是文化人的癖好了。

毕竟人都道这卢见曾主东南文坛,称海内宗匠,尤为爱才好士,郑板桥、吴敬梓等名人皆为其友。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

东边一排是运同、运副、运判及漕运总督下属扬州卫都司等绯袍文武,后头站着监掣同知、银库大使、千总、巡检之类的青绿小官;

西边坐着的是七位堂商,后面还围着数十个总商。

此刻都是鸦雀无声,静听着堂上正座的林如海训话:

“有赖诸位同僚、列位贤绅齐心协力,兴泰四十六年辛未春纲133万8735两五钱六分一厘已尽数递解入库。

今日本官遵圣上金谕,循朝廷法制,特此启库点校,一则题报起解盐纲,交户部国库完纳。

二则,前任盐政常煦大人数次来信催促,让我对他任内结余钱粮签字具保,好让他早日完成考核,升任履职。

本官若再拖下去,来日可就无颜再见我这同乡先辈了。”

林如海锐目缓缓扫过堂下众人,又于侧座卢见曾的脸上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抚须轻笑。

众人也忙都陪笑:

“大人谬赞了,全赖两位大人居中调度,这次春纲才能圆满完缴。”

“是极是极,都是两位大人的功劳,我等实不敢居功。”

“论理,大人两月内点校签字即可,不过听闻苏州织造即将出缺,常大人心急些也似情有可原呐。”

......

等到人声渐息,卢见曾才缓缓起身,拱手望北,笑呵呵地道:

“托赖圣上洪福齐天,林大人领导有方,我等臣属终完此功,当为一贺。”

说着又向林如海道:

“恭请大人移步点阅,必不会叫大人失望。”

林如海起身而笑,伸手一引:“如此甚好,卢大人请。”

卢见曾忙躬身:“大人先请。”

两人相让着出门,往盐司深处那守卫重重的银库去了。

默然旁立的姚弘旭左右一瞥,唇角微扬,抢在三个年近半百的老头之前,一个箭步赶了上去。

“不讲武德!这年轻人不讲武德啊!”

“世风日下,真真世风日下!”

折奏、刑名、钱粮这三个老夫子直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见林如海明明见着了却不以为意,反还将那姜弘旭介绍给了卢见曾。

他们小声咕唧了两句仍只得挤出笑脸来,与卢见曾的幕下师爷谦让一番后携手同去。

早起身恭立的一众官商这才依次跟上,路上都对盐政身边新来的年轻师爷议论纷纷:

“这挂号师爷轻不过登记公文、撰写信件,类同于小小书办,重则能替大人批牍决狱、管理钱粮,权柄甚至还在折奏师爷、刑名、钱谷三位师爷之上,怎么偏选了这么个半大孩子?也不知他又是哪一种?”

“这还用问?师爷的权柄全依大人心意,你仔细瞧瞧他的位次,三位老夫子可都让他半头啊,定然就是后者了!”

“我还听说了,他原是贾恭人的嫡亲侄儿,特意送来大人身边历练历练的,大家都小心着别怠慢了。”

“放心就是,连汪堂商都让公子去小意结交,我们还能没这点眼力见?”

“就算结交不上,那也别得罪了他,听说薛掌柜的儿子昨儿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啧啧,薛家...到底不是大房了啊...”

.......

落在后头的薛珅脸色更黑,嗤之以鼻:

“屁的嫡亲侄儿!不过一个内附的蛮子,不知怎的和荣府攀了亲,我瞧林大人未必就待见他!”

前头,鲍以安悄悄戳了戳一脸沉肃的汪朝宗:

“好你个老汪!这下不仅要和盐政大人做连襟,还早早拉拢了大人的侄儿...莫不是想把淮南首总的位置从薛家抢过来?

哈,到时候两淮盐业可就是你这个萧家女婿说了算了。”

“说什么屁话!我家嗣芳与那姜弘旭不过偶遇罢了!”

汪朝宗瞪了眼笑嘻嘻的鲍以安,又打望一圈神色各异的堂商,语气沉重道:

“林大人一甲及第,仕途如意,如今巡盐一任后,不出意外就要直升内阁学士(从二品),之后按部就班便能迁转各部侍郎。

等到再外放总督、巡抚时,也不过才五旬上下。

如此前程似锦,实为历任盐院所不能及...我等还是莫要高兴太早了啊。”

“这......”

众商一寂,面面相觑。

半晌,鲍以安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那运库里又没少上一两银子,反还多出了不少来。

我老鲍就不信了,有人放着顺水的银子不拿,非要去惹上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