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西沉时的镇西旧集市,像被泼了层浑浊的墨汁。
苏灵跟着陈墨拐过最后一道青砖墙,霉湿的风裹着馊掉的茶汤味扑面而来。
白日里收摊的竹棚还支着,褪色的蓝布幡在风里晃荡,灯笼却早被收走了,只余几盏半燃的牛油灯挂在棚柱上,将人影拉得细长,像被抽了骨的纸人。
“阿婆,您可知这镇上有人身上生着蝶形红纹?“陈墨蹲在卖糖画的摊子前,指尖轻点案上凝固的糖块,声音放得极轻。
卖糖画的老妇正用铜勺刮着熬糖的铁锅,闻言手一抖,铜勺当啷砸在铁锅里。
她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像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喉咙里滚出咯咯的声响,抓着苏灵的手腕就往她袖口里塞了颗糖画蝴蝶:“快些走,莫要再问!“
苏灵捏着糖画,蝴蝶翅膀上的金粉蹭了满手。
她与陈墨对视一眼,转身走向下一个摊子。
卖草药的老汉正用草绳捆扎干艾草,听见“蝶形红纹“四字,立刻将药筐扣在地上;算卦的瞎子手指刚搭上苏灵的掌心,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竹筒里的卦签撒了一地。
“看来这标记在镇民眼里,是比古林更忌讳的东西。“陈墨捡起步道上的卦签,竹片上刻着的“凶“字被磨得发亮。
他将卦签揣进怀里,抬眼时正见苏灵的瞳孔泛起浅金色——那是她灵目开启的征兆。
旧集市的灯火在苏灵眼中突然模糊成一片光晕,再聚焦时,所有活物的轮廓都蒙了层淡白雾气,唯独有个穿青布衫的老者,像根扎在雾里的铁钎,周身缠着暗红的丝线。
那些丝线从他袖口、领口钻出来,缠向周围的竹棚、灯盏,甚至钻进卖馄饨的锅灶里,与飘起的热气绞成一团。
“他脚下有阴火。“苏灵拽了拽陈墨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不是活人身上该有的。“
陈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个背微驼的老者蹲在茶摊前,面前摆着半盏凉茶,茶盏里浮着片枯荷叶。
老者听见动静,缓缓抬起头来——他的左眼是浑浊的灰白,右眼却亮得惊人,像浸在血里的琉璃珠。
苏灵的灵目突然刺痛,她下意识捂住眼睛,再睁眼时,老者周围的红丝已不见了。
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与他们要找的标记脱不了干系。
“老丈。“苏灵走上前,在老者对面的木凳坐下,“您可知道古林里的红雾?
上个月十五,我在林边见过,像浸了血的纱帐,裹着棵老槐树上的吊死鬼。“
老者原本垂着的手突然顿住,茶盏边缘被他捏出道细痕。
他浑浊的左眼缓缓转向苏灵,灰白的瞳孔里竟泛起涟漪:“小娘子倒是好胆量,敢看那东西。“
“我还见过更稀奇的。“苏灵从怀里摸出块碎玉,是前日在古林里捡到的,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蝴蝶纹,“这玉是从具白骨架子手里抠出来的,那骨架子跪在树底下,指甲全插进了土里,像是在......“她顿了顿,“像是在拼命抠什么。“
老者的右眼突然收缩成细线。
他伸手接过碎玉,指腹摩挲着蝴蝶纹,喉结动了动:“青蚨印。“
“青蚨印?“陈墨在她身侧坐下,“是传说中养邪祟的标记?“
老者没接话,只将碎玉递回,茶盏里的枯荷叶突然沉了底。
他的声音变得像砂纸擦过青石板:“三十年前,镇上来过群穿黑斗篷的人。
他们专挑月圆夜往古林里钻,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这种青蚨印。
有人说他们在养'守林鬼',有人说他们在找......“他突然闭了嘴,起身要走。
苏灵急了,伸手拽住他的青布衫角:“老丈!
我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她想起小满画在青砖上的蝴蝶与井,“只是有孩子被缠上了。“
老者的脚步顿住。
他低头看着苏灵攥着他衣角的手,那只手背上还沾着炭灰——是方才小满画蝴蝶时蹭上的。
他忽然笑了,皱纹里挤出点浑浊的泪:“我孙女也这么大时,总爱拽着我衣角要糖人。“
他重新坐下,茶摊老板不知何时端来壶新茶,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那些人自称'镇灵司',说要替天行道镇住古林里的怨气。
可他们养的邪祟比古林里的更凶——用童男童女的血喂,拿孕妇的胎盘炼,最后......“他猛地咳嗽起来,指节叩了叩茶桌,“最后镇灵司的大当家被埋在古林最深处的镇灵碑下,可他的怨气渗进了碑里,碑倒了,他的魂就......“
“老丈!“茶摊老板突然厉喝一声,拎着铜壶的手直抖,“莫要再说了!“
苏灵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摊贩不知何时都收了摊子,竹棚下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剩他们这桌还亮着。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比巷子里更浓了。
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可这深更半夜的,旧集市哪来的婴儿?
老者的右眼突然泛起血光。
他猛地站起来,青布衫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挂着的半块玉牌——和苏灵怀里发烫的那块,纹路竟一模一样!
“他们来了。“老者的声音发颤,“镇灵司的余孽,从来没断过。
小娘子,记住,青蚨印遇血显形,古林里的井......“
“老丈!“苏灵想抓住他,可他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
她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的雾气,再看时,茶桌上只剩半盏凉茶,枯荷叶正浮在水面,缓缓打着转。
陈墨突然将苏灵拉到身后。
他的手指按在她后腰,那是他们约定的“危险“暗号。
苏灵屏住呼吸,灵目再次开启——
旧集市的雾气里,无数黑点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些黑点近了才看清,是黑蝴蝶,每只翅膀上都沾着暗红的血。
它们停在竹棚上、灯盏上,甚至停在方才收摊的木凳上,复眼泛着幽绿的光。
更远处的阴影里,几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正缓缓逼近,靴底的青釉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是巷子里跟踪他们的那两个!
“走。“陈墨拽着苏灵往集市出口跑,可他们刚转过竹棚,就见出口处不知何时立着口井。
井沿爬满青苔,水面浮着层油花,倒映着血月的影子,竟诡异地裂成了两半。
苏灵怀里的玉牌烫得惊人,像要烧穿她的衣襟。
她听见井里传来气泡破裂的声响,混着模糊的低语:“找到你了......“
黑蝴蝶的振翅声突然震耳欲聋。
陈墨将苏灵护在怀里,转身时看见方才卖糖画的老妇正站在井边,手里举着的不是糖画,而是把沾血的短刀。
她的眼睛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青蚨印遇血显形......“
苏灵的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
她望着逐渐包围过来的黑斗篷与邪祟,突然想起小满画在青砖上的叉——那不是结束,是开始。
血月彻底沉进地平线的瞬间,井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