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像烙饼的锅,村里的土路被晒得裂缝,风吹过来都是烫的。父亲的腿前阵子做了手术,医生说好转了,能稍微走几步,他也不整天窝在炕上抽烟了。那天早上,太阳刚爬上来,他拄着棍子挪到院子里,从墙角拖出一辆破自行车,车胎瘪得像干瘪的窝头,铃铛锈得响都不响。他拍拍车座,喊:“走,带你们去玩。”我一听,乐了,忙问:“去哪儿?”姐姐从屋里跑出来,拍手说:“去哪儿都行!”父亲哼了一声,说:“去河边,凉快。”
河边就是他夏天抓鱼那地方,离村子不远,旁边有片小树林,村里人都说那儿也是坟地,小孩不敢乱跑。我娘皱眉说:“腿刚好点,别折腾。”父亲摆摆手,说:“没事,骑车不费劲。”他让我和姐姐挤在自行车后座上,我娘拿了把铁锹给他,说是去林子里挖点野菜。他把锹绑在车梁上,蹬上车,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那自行车老得咳嗽似的,链条吱吱响,我和姐姐挤在后座,屁股硌得慌。父亲腿不好,蹬得慢,汗顺着脖子往下滴,滴在我胳膊上烫乎乎的。我搂着姐姐的腰,姐姐搂着父亲,风吹过来有点凉,路上没啥人,只有蝉叫得吵人。到了河边,父亲把车靠在一棵歪脖树下,喘着气说:“下来,走走。”我跳下车,光着脚踩在草上,热得直蹦。姐姐跑去河边,喊:“水好清!”
河水哗哗流,父亲夏天在这儿用板网抓鱼,现在没带网,只带了我们来玩。河旁边的树林密密麻麻,树荫凉快,地上全是枯草和泥巴。父亲拄着棍子走在前头,说:“往里走,找点蘑菇,野菜也行。”我跟在后面,眼睛四处瞟,姐姐提着个破布袋,说要装满回去给娘做饭。
走着走着,我低头一看,路边有个怪东西,趴在泥里,扁扁的,像个破碗。我蹲下来瞧,吓了一跳——是个大王八,被车轧得只剩一半,壳裂得像碎瓦片,肚子那半压在泥里,露出红红白白的内脏,黏糊糊的,满是苍蝇嗡嗡飞,吸得起劲。我瞪大眼,觉得怪有趣,喊:“爹,快看,王八!”父亲回头瞧了一眼,皱眉说:“别碰,脏。”姐姐跑过来,捂着嘴喊:“好恶心!”可我没觉得恶心,蹲在那儿盯着看,苍蝇飞来飞去,内脏亮晃晃的,像水坑里的泥巴。
我用根棍子戳了戳,王八没动,壳上的裂纹深得像刀砍的。我问:“它咋死的?”父亲哼了一声,说:“车轧的呗,跑路上干啥。”姐姐拽我起来,说:“别看了,臭!”可我不觉得臭,觉得这王八怪可怜,壳那么硬,还被轧成这样。我站起身,跟在父亲后头,心里还想着那半拉内脏,苍蝇吸得真欢。
林子里凉快,树荫挡了太阳,地上全是枯枝和草。父亲说这地方是坟地,平时没人来,可夏天蘑菇多,野菜也长得好。我和姐姐跟在他身后,眼睛盯着地,找圆乎乎的蘑菇。没走几步,我瞧见一丛小蘑菇,白白的,帽子上有点泥。姐姐跑过去要摘,父亲喊:“别动!”他拄着棍子走过来,蹲下瞧了瞧,说:“没虫子的不能吃,有毒。”
我愣了一下,问:“为啥?”他抽了口烟,说:“虫子不傻,毒蘑菇它们不碰,没虫子的准有问题。”我乐了,觉得这说法怪有意思,蹲下来找,果然看见一丛灰蘑菇,帽子上爬着小黑虫,密密麻麻的。我喊:“这有虫子,能吃!”父亲瞟了一眼,点头说:“行,摘了吧。”姐姐提着布袋,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扔进袋里,笑说:“这能炒一盘!”
我跑来跑去,找了好几丛有虫子的蘑菇,灰的白的,大的小的,装了半袋。父亲走得慢,拄着棍子指路,说:“那边树多,去瞧瞧。”林子里静得只有鸟叫,坟头的土包隐在草里,我瞟了一眼,没觉得怕,只顾着找蘑菇。姐姐捡了根棍子,拨草找,喊:“这儿还有!”我跑过去一看,果然一丛大蘑菇,帽子上全是虫子,爬得满地都是。我乐得拍手,说:“这准能吃!”
父亲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瞧我们,脸上有点笑模样。他说:“够了,回去让你娘炒。”我提着布袋,沉甸甸的,姐姐跑去河边洗手,喊:“水凉快!”我跟过去,把手伸进河里,水清得能看见小鱼,滑溜溜地跑了。父亲拄着棍子走过来,说:“别玩了,走吧,太阳还毒。”我点点头,可舍不得走,这林子凉快,蘑菇好找,比家里炕上强多了。
回程时,父亲又蹬上自行车,我和姐姐挤在后座,布袋挂在车把上,蘑菇硌得哗哗响。路过那只王八时,我又瞟了一眼,苍蝇还在飞,内脏晒得干巴巴的。我问:“爹,王八咋不跑?”他哼了一声,说:“跑不快呗。”姐姐捂着嘴笑,说:“你老看它干啥?”我没吭声,心里却觉得那王八怪有趣,死了还躺那儿让苍蝇吸。
到家时,我娘在院子里晾衣服,瞧见我们手里的布袋,皱眉说:“又跑坟地去了?咋不怕!”父亲把车靠墙,喘着气说:“凉快,蘑菇多。”我娘接过袋子,翻了翻,说:“还行,能吃。”她瞧我一眼,问:“没乱跑吧?”我摇摇头,没提王八的事儿,怕她骂我。
那天晚上,我娘炒了蘑菇,香得满屋子飘,我吃了两碗饭,姐姐抢着夹,笑说:“虫子蘑菇真好吃!”父亲抽着烟,坐在炕上,腿伸得直直的,脸上没啥表情。我瞧着他,心里想着他蹬车带我们去林子,腿刚好点就折腾,心里有点酸。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好玩,我心里嘀咕着,坟地里找蘑菇,看王八被苍蝇吸,还学了虫子蘑菇能吃,可那会儿,我六岁,只知道乐,哪懂啥叫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