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晋南北朝文论范畴的现代阐释
- 赵建章等
- 3269字
- 2025-04-28 19:12:58
自序
我童年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贫穷和匮乏,但那并不意味着物质上一无所有而精神却格外充实,那时的精神世界其实也同样乏味无聊。如果一定要说在荒芜的记忆中还能寻觅出一点乐趣的话,那大概就是我曾在广播里听过一个相声,叫《扒马褂》。
《扒马褂》由三个人表演。从观众的视角看,舞台上的三个角色从左到右分别是甲、乙、丙。丙是马褂的主人,甲借了丙的马褂,乙则负责甲、丙二人之间的弥合调停。
丙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经常说出诸如“骡子掉到茶碗里烫死了”之类的话。乙不相信丙的胡说,丙就凭马褂要挟甲为其圆场。甲因为借了丙的马褂又想多穿几天,所以不得已就要对丙的胡说进行合理的解释。这个作品最精彩的地方,就是甲费尽周折对丙的胡说进行解释时表现出的窘态。
小时候仅仅对那些胡说和解释感到可笑,后来我学习理论和哲学,却发现这些胡说其实是一些颇具哲学意蕴的语言现象。《扒马褂》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至今还在舞台上频频演出。不同版本的区别主要在于丙编造出的各种胡说,但最经典的大致可以概括成三个陈述。
第一个陈述是:“骡子掉到茶碗里烫(淹)死了。”甲对这句话的解释是:丙(马褂主人)用骡子换了一只蝈蝈,但在喝茶的时候,蝈蝈蹦到茶碗里烫死了。因为蝈蝈是用骡子换来的,所以对丙来说,就相当于骡子掉到茶碗里烫死了。
这里的所谓“包袱”是骡子与蝈蝈的替代。你炒股赔了50万,就可以说赔进去一辆宝马。当然,如果你买了一辆宝马,也可以说自己屁股下面坐着50万。文学修辞中众多的比喻、借代都是这种形式。不同的是,文学修辞中的喻体和所喻之间存在某种相似性,而骡子和蝈蝈恰恰在特征上存在巨大差异,因此才产生了可笑的艺术效果。
这种替换是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语言系统由语词和语法构成,语词把世界拆分成各种不同的元素,对世界做出描述就是把语词按照一定的语法规则拼装起来。但按照语法规则拼装起来的句子未必都有意义,比如“凯撒是一个质数”,卡尔纳普喜欢用这样的句子来嘲讽形而上学。乔姆斯基则发现了生成语句的语法装置——转换生成语法,据此可以生成一种语言中的所有句子,包括诸如“无色的绿观念狂怒地沉睡”(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这种不知所云的句子。与“凯撒是一个质数”“无色的绿观念狂怒地沉睡”相比,“骡子掉到茶碗里烫死了”简直就是通俗易懂,因为骡子和蝈蝈虽无相似之处,但毕竟还属于同一个逻辑范畴。违背逻辑句法的语句在文学艺术中司空见惯,只是文学家和艺术家很清楚这些句子的作用不是提供事实和真理。但有些哲学家却十分严肃地对待这种句子,认为自己以此揭示了关于世界的真理。海德格尔有句名言:“那个虚无虚无着”(The Nothing nothings),据说这个“虚无”就大有深意。在这方面,我们的古人也不遑多让,比如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解释者说这里的“一”“二”“三”都意谓着某种东西如“混沌”“阴阳”等等。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要说的东西直接说出来呢?这与不说“蝈蝈死了”却说“骡子死了”有什么不同?究竟是蝈蝈本身就深刻呢,还是因为该说“蝈蝈”的时候说了“骡子”才变得深刻呢?
第二个陈述是:“从窗外飞进一只烤鸭。”甲对此的解释是:楼下有个小伙计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上挂着一只烤鸭。小伙计因为与人产生纠纷,抡起扁担打人,结果就把扁担上挂的烤鸭从窗外甩进了楼上的房间里。这样,楼上房间里的人就看到从窗外“飞”进来一只烤鸭。
事实上,这句话如果脱离了相声舞台的具体语境,根本就没有任何可笑之处。从楼下小伙计的视角来看,自然可以说烤鸭是“抡”“甩”或者“扔”到楼上房间的,但房间里的人并不清楚烤鸭是如何进入房间的,他们除了用“飞”,还能用什么别的词来描述呢?你当然可以用“进来”“过来”“出现”“运动”等等,但似乎都不如用“飞”更准确。
这里的困境是,我们的语言中没有一个专门的词来描述烤鸭在空中的运动形态。不止烤鸭,其他诸如砖头、茶壶、手机之类的东西,如果被扔在空中,我们也只能用“飞”来形容它们。“从窗外飞进一只烤鸭”之所以可笑,是因为当时的语境以及丙的描述使观众把烤鸭的“飞”理解成了像鸟那样展翅摇翎的“飞”。而甲的解释,只是帮我们恢复了日常生活中对“飞”这个词的正常用法而已。
我们的语言系统很大程度上是靠一层层的隐喻建构起来的。“飞”最初只是用来描述鸟的飞,如果我们说本来不会飞的东西如雨雪、云彩、柳絮甚至沙石也“飞”,大概就是在使用隐喻。而后来,这些隐喻慢慢“死”掉,变成了直接的表达,从而飞雪、飞絮、飞沙走石等表达就不再是修辞方式。
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炫耀着他们的天才,也成就了汉语的美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现代歌词里也有“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这些“飞”字的使用,“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但当前充斥网络的“让子弹飞一会儿”之类的修辞却败坏着我们的语感。以喻体形容所喻,多少带有增饰、丰富、提升的意味。子弹的速度本来就比鸟“飞”得快,用“飞”来形容子弹,起不到“形容”的作用。相反,在人类发明火器之后,我们更倾向于把子弹作为喻体去形容其他东西的速度,比如形容某物“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让子弹飞”已属不伦,再“飞一会儿”就更加不类,因为“一会儿”对庸才的构思而言算得上是机敏,但对子弹的运动来说却过于漫长,子弹不像苍蝇蚊子似的飞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我们关于鸟飞的经验还有自由、轻盈、优雅等内涵,而子弹的运动与这类感觉经验毫不相干。或者干脆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关于子弹“飞”的经验,尤其是视觉经验。也就是说,没有人能看见子弹“飞”。我们能够经验到的,只有开枪射击或击中目标时的声音。就像对于食物的消化过程,我们最重要的经验是开始的吃和最终的排泄。在这两个方面,我们有足够的语词来描述。但对于中间这个过程,我们缺少语词。我们没有一个专门描述大便在肠道中运动的词。但这并非言不尽意,而是生活不需要,生活需要描述之处,均不缺少语词。生活最有意义的地方,语词也最为丰富。
然则,“让子弹飞一会儿”这种粗劣的感觉是如何产生的?它十有八九是来自利用现代科技在影视中制作的慢镜头视觉影像。据此形成的关于子弹“飞”的视觉经验,就像隔了两层靴子搔痒,何况还戴着手套:作者企图创造一个自己的才华无法胜任的修辞。
第三个陈述是:“大风把井刮到墙外边去了”。甲对此的解释是:这里的墙不是砖墙或石头墙,而是草木扎成的篱笆墙。院子里的井本来在篱笆墙的里边,但由于篱笆墙根部腐朽,刮大风的时候,就被吹到井的另一侧,于是井就到了墙的外边。
有一类哲学家热衷于颠倒事物之间的相对关系。我来到井边,你不妨说井来到我身边。但世界上不是只有我和井,我除了到井边还要去河边等地方,而井却来不到河边,河也来不到井边。在我们的语言中,人类吃饭是把饭往嘴里送,嘴的位置是固定的;猪进食的时候是把嘴往食物里插,食物的位置是固定的。如果你硬要颠倒人嘴与食物的动静关系,那么猪那边同时也要颠倒,乃至整个世界的动静关系都要颠倒,这样我们的世界似乎就变成了一张胶卷的底片。
当然,对老子和庄子来说,这些区分都不重要。“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憰怪,道通为一。”只是我不确定阮咸“与猪共饮”的时候,是否真的像猪一样把嘴伸进酒瓮里。庄子的本意是教导我们取消物我、是非、对错、善恶、美丑的差别,但他在论证的时候用力过猛,以至于让我们感觉不是厉与西施一样美,而是厉比西施更美。
这种境界在禅宗那里更是空灵得一塌糊涂。“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按照惠能的这种语法规则,每当地震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说:不是大地摇晃,不是房子摇晃,是仁者的心在摇晃。于是,一个老师就摇晃着他自由的心灵,抢在那些愚钝的学生之前逃出了并不摇晃的教室。不,也许应该说:是教室把他排泄了出去。
哲学宣称自己是解释世界的,但到头来哲学自身却变得比世界还要难以解释。每当我看到学者们满头大汗地解释老庄、禅宗、海德格尔那些云苫雾罩的陈述,心中就会产生一丝不怀好意的欢乐:有这劲头你们自己买一件马褂不好吗?
赵建章
2024年3月于青岛西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