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喃喃自语了许久,眼底写满了吃惊。
凭他的聪明才智,理解这九个字简直轻而易举。
他是吃惊王方,在一个多少读书人还只会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的时候,就能有看透国家未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眼光!
高筑墙,王方在奏折中的解释是高筑思想的城墙。也就是说,思想工作是重中之重,要筑成一道从朝廷到地方,从皇帝到百姓,全部高度一致的思想城墙。这不是洗脑,而是要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因循守旧是行不通的,只有变法才能有一线生机!
广积粮,则是广罗人才,组织起一个思想统一,并能办事,效忠于皇帝,而且是从庶族阶层里挑选出来的人才。
这一点最为重要。要知道,整个神宗朝的新政,乃至后来哲宗,包括徽宗也是因为斗不过那些老臣才暴露本性,彻底摆烂。几十年来,无非就是在跟宋朝的勋贵集团,老牌地主集团争夺利益,或者说,是国家的话语权。
赵顼用谁来争夺利益?就是新兴的庶族,或者寒门子弟。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王安石是新党的领袖,可他并不属于新党这个行列,他是书香世家,祖祖辈辈做官。作为一个老牌地主阶级中唯一一个看清问题并选择背叛的成员,王安石不可避免地被骂成了离经叛道的独夫民贼。
缓称王。则是把变法的速度放缓,把一年能办成的事,分成三年。五年办成的事,分成十年。
事实证明,在赵顼驾崩后,哲宗即位,章惇继承了王安石的衣钵,总结了很多当时变法的教训,差一点点就真的把新政干成了的。要不然,徽宗上哪来的家底开拓西边?
只可惜哲宗死的太早了,而徽宗又以“轻佻君天下”,连章惇这个王安石衣钵仅存的继承者,也落得个流放的下场。
此天亡大宋,其人力可为之?
他们都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有他们的局限性。
但王方不一样,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就不信,在已经知道历史走向,有模板答案等着他朝的情况下,宋朝还得亡国!
他不要多,只要四十年。
张居正那样,张居正改革只改了一半,尚且用了十年。
可他王方要的,是整个大宋朝的天翻地覆!
四十年,可以吗……
赵顼眼底竟然有些猩红,十分凝重地看着王方。
他这是激动所致,在王方这九个字摆到他面前之前,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豁然贯通过。
原来郁结他心中这么久的困难,只需要九个字就能解决!
他真是恨为什么不曾早早认识王方。
“你说的这些,朕十分满意。具体怎么实行,你可有什么看法?”
王方早有准备,这就是他进宫的第二个目的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呈给赵顼。
书封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新学》
“何为新学?”
“苟日新,日日新。经世致用,是为新学。”
王方眸色深邃,微笑道。
“有了这本书,不出一二年间,必然有可为官家所用之大贤。”
“这本书……是你写的?”
王方笑道。
“官家知道,微臣没那个耐心做学问,自然也不能引经据典,微臣不过开了个头,具体内容是微臣父亲,还有校勘吕惠卿等臣子修撰的。”
赵顼点了点头,翻开匆匆看了几页。
“何为物质?”
“回官家,构成世界的,便是物质。物质不生不灭,不因人存,不因人亡。在有人诞生之前,还有别的生物在这个世界,只因为他们灭绝或者变异进化,所以见不到它们或者见了也不认识,同理,人也会逐渐进化,或者……灭绝。”
赵顼听得一头雾水,沉吟一会儿,说道。
“你说的这些,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不是一个道理?”
“官家英明,微臣就是这个意思。”
王方又补充道。
“不过微臣还有一个意思。”
“什么?”
王方略一停顿,才说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世间万物之天下。”
赵顼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这就跟对秦始皇说,你不能当皇帝,应该建立内阁实行君主立宪制或者直接退位实现共和制一样,秦始皇不但听不懂,或许还会把你丢到坑里和那群方士一块活埋了。
在这个时代,说出这种话,就等于大逆不道!
天下不是皇帝的是谁的?你是不是想造反?
赵顼能忍住不杀王方,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王方咬了咬唇,他就知道赵顼接受不了,随后找补道。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有皇帝呢?是因为人有善恶之分,若是无人管束,势必善恶失衡。为调和阴阳,故有了皇帝,所以,皇帝的职责,就是使整个世界恢复到应该有的运行规律上来。”
赵顼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王方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那么,世界运转的规律是什么呢?就是天道。天道是什么呢?就是一个字,变。从三皇五帝到现在,树木在变,花草在变,飞禽走兽在变,人也在变。故而,天道可以总结为三句话。”
“哪三句话?”
赵顼越听越激动。
王方端正腰板,几乎是用尽腰间的力气,洪亮地吐出了十五个字。
“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震耳发聩。
赵顼怔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回过神。
虽然后世普遍认为这三句话是王安石说的,但实际上,在当时的思想条件,历史局限性下,王安石的思想就算再先进,他也说不出这种话来。
第一,从西周分封登基开始,特别是到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代表上天来统治九州四方,因此才有了天子之说。
皇帝是代表上天的旨意的,既然连天命都不足畏,那么皇帝又何必存在?
第二,王位也好,皇位也好,甚至部落酋长也好,只要世袭罔替,那就代表有了祖宗,祖宗代表着权力的源头,脉脉相传,则证明着权力的正统。既然连祖宗都不足法,祖宗威严何在?皇权正统又有什么必要?
第三,人言不足恤。这就很好理解了,简单来说,唾沫星子淹死人。复杂了说,这个人,指的是什么人?
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还是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既然人言不足恤,为何秦朝二世而亡?为何南北朝政令皆由门阀出?
所以,在当今这个历史局限性下,王安石根本说不出,也不敢说这种话来。
除非他想做的不是诸葛亮,而是曹丕。
如果说是王安石的政敌,为了扳倒王安石,诬陷是他说的,也说不定。
事实上,这还真是王安石那位老对手,司马光给王安石下的绊子。
好在王安石充分解释了这三句话,赵顼也相信不是他说的,因此不了了之。
但现在这句话,司马光没来得及说,王方替他说了。
赵顼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
那也得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