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醉神节

那张照片在张领军手机屏幕上已经停留了十分钟。

餐厅柔和的灯光下,秦雨桐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米色连衣裙,头发优雅地披散在肩头,正微笑着与周总碰杯。照片角落的时间显示是两周前——正是他们刚开始合作研究“七星曲”的时候。

“她瞒着你什么?”

这行字像一根刺,扎在张领军心头。他反复放大照片,想找出PS的痕迹,却只看到秦雨桐脸上自然流露的愉悦表情。那种笑容,他甚至没在自己面前展现过。

“老板!”老赵的声音从酒坊传来,“秦姑娘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赶集?苗寨今天有醉神节预热活动!”

张领军锁上手机屏幕,深吸一口气。他应该直接去问秦雨桐,但某种莫名的情绪让他选择了沉默。

“告诉她我忙,让她自己去。”

老赵疑惑地皱眉:“可龙阿婆特意邀请你们俩...”

“我说了,不去!”张领军声音陡然提高,把老赵吓了一跳。

酒坊突然安静下来。张领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身走向酒窖,留下一脸错愕的工人们。

窖内阴凉的空气让张岭军稍微冷静了些。他打开一坛新酿的“杜鹃红”,舀了一勺直接灌下去。酒液火辣辣地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为什么秦雨桐要瞒着他见周总?是为了钱?还是从一开始就是周总派来的?那些关于她外公的故事,那些对传统酿酒的热情,难道都是演戏?

“张师傅?”秦雨桐的声音从酒窖门口传来,“你...还好吗?”

张领军没有转身:“不是去赶集吗?”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秦雨桐走近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手机就在口袋里,那张照片灼烧着他的大腿。张领军转身,直视秦雨桐的眼睛:“你认识周总多久了?”

秦雨桐的表情瞬间凝固。那一秒的迟疑,已经告诉了张领军答案。

“我...只在文化节前见过他一次。”她声音低了下去,“他通过研究所联系我,说对我外公的著作感兴趣...”

“然后呢?”张领军逼问。

“然后就是普通的学术交流...”秦雨桐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他提出高薪聘请我做顾问,我拒绝了。”

张领军掏出手机,亮出那张照片:“这是普通学术交流?”

秦雨桐脸色刷地变白:“这...这是...”她伸手想拿手机,张领军却收了回去。

“谁拍的?谁发给你的?”她声音发颤。

“这不重要。”张领军冷笑,“重要的是你撒谎了。”

“我没有!我只是...”秦雨桐绞着手指,“周总说他知道一些关于我外公和张家的事,我想问清楚...”

张领军心头一震:“什么事?”

“他...他没具体说。“秦雨桐咬着下唇,“只说如果我感兴趣,可以私下谈。”

“所以你去了。”张领军声音冰冷,“在我们合作期间,私下见我的竞争对手,打听我家族的秘密。”

“不是这样的!”秦雨桐急得眼眶发红,“我只是想了解更多关于外公的事,而且我什么都没告诉他!”

张领军转身背对她:“出去。”

“张师傅...”

“我说,出去!”

秦雨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张领军一拳砸在酒坛上,指关节传来的疼痛却比不上心里的混乱。他父亲临终前的警告在耳边回响:“领军,记住,张家的酒秘方引来过无数贪婪的目光...包括那些假装友善的...”

一整天,张领军都把自己关在酒窖里。傍晚时分,老李小心翼翼地进来:“老板,龙阿婆派人来问,明天正式的醉神节你们还去不去?”

张领军揉着太阳穴:“回话说我有事...”

“龙阿婆说,”老李打断他,“醉神节六十年一次大祭,错过了要再等一甲子。她还说...有些事,只有在酒神面前才能说清楚。”

张领军抬起头。六十年前,正是他爷爷那辈...

“告诉阿婆,我们去。”

第二天清晨,张领军推开酒坊大门,发现秦雨桐已经等在院中。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没睡好。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提昨天的争吵。张领军递给她一个背包:“带上必需品,要在苗寨住一晚。”

山路上的沉默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秦雨桐几次欲言又止,而张领军则专注于脚下的路,刻意保持着距离。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远处的苗寨张灯结彩,上百面彩旗在晨风中飘扬,寨门处穿着盛装的苗族姑娘们正在摆设迎宾的酒桌。

“真壮观...”秦雨桐轻声感叹,本能地掏出相机,又迟疑地看了眼张领军。

“拍吧。”张领军语气缓和了些,“这种场面确实难得一见。”

进入寨门时,身着盛装的苗族姑娘唱起敬酒歌,用牛角杯献上自家酿的米酒。张领军一饮而尽,秦雨桐则小心地抿了一口,立刻被辛辣的口感呛得咳嗽起来,惹得姑娘们咯咯直笑。

“喝不下可以点额头。”张领军低声提醒,接过她的牛角杯,在杯沿轻触额头后还给敬酒姑娘——这是苗家对不胜酒力者的礼遇。

龙阿婆在寨中央迎接他们,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拉着秦雨桐的手说:“丫头,我带你去换身衣服,醉神节要穿我们苗家的盛装。”

张领军则被带到男子更衣处,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苗族传统服装,腰间系着绣有酒器图案的宽带。

正午时分,寨中央广场上摆起了百米长的木桌,上面摆满了各色山珍和酒坛——这就是闻名遐迩的“长桌宴”。龙阿婆作为寨老,安排张领军和秦雨桐坐在贵宾位置,却故意让两人之间隔了几个当地年轻人。

宴席开始前,一位年过九旬的祭师在众人簇拥下走向广场中央的神坛。他手持青铜酒器,吟唱着古老的祭词,声音沙哑却有力。

“他在邀请酒神朵毕降临人间,”龙阿婆向秦雨桐解释,“用的是最古老的苗语,现在能完全听懂的人不多了。”

祭师将酒洒向大地,然后示意所有人举杯。数百个酒杯在阳光下闪烁,场面蔚为壮观。

“敬酒神!”众人齐声高呼,声震山谷。

宴席正式开始。各种张领军叫不上名字的山珍野味轮番上桌,配以不同年份和工艺酿造的米酒。秦雨桐被安排品尝一种淡粉色的酒,龙阿婆介绍说这是用“血杜鹃”和野蜂蜜酿造的“女儿红”,专为未婚女子准备。

酒过三巡,寨里的年轻人开始表演传统舞蹈。男子吹响芦笙,女子则戴着沉重的银饰旋转,银铃声响彻山谷。秦雨桐看得入迷,不时拍手叫好,脸颊因酒意而泛红,在阳光下像熟透的桃子。

张领军发现自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即使心存芥蒂,他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穿着苗装的秦雨桐,与这片山水如此和谐,仿佛本就属于这里。

“张家小子,”龙阿婆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知道为什么醉神节六十年一次大祭吗?”

张领军摇头。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六十年前,你爷爷和我父亲在这祭坛前发过誓,要共同守护乌蒙山的酿酒秘术。”

她压低声音:“那时来了个姓秦的学者,说要做研究。你爷爷给了他部分配方,结果...”

“结果什么?”张领军急切地问。

龙阿婆却话锋一转:“看那丫头,多像她外公年轻时的样子。”

张领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秦雨桐正被几个苗族姑娘围着学跳舞,笨拙却可爱的动作惹得众人欢笑。

“阿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叹了口气:“有些事,该由酒神来决定。今晚祭祀后,带她去问酒洞吧。如果朵毕同意,真相自会显现。”

下午的活动更加丰富多彩:斗酒大赛、山歌对唱、古法酿酒展示...秦雨桐像个好奇的孩子,在每个摊位前驻足学习,认真记录。张领军则保持着一段距离,默默注视着她,内心交战。

太阳西斜时,秦雨桐终于找到机会接近张领军。她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张师傅,这是我跟龙阿婆学的解忧酒,用了几种山里的草药...据说能让人心情变好。”

张领军接过陶罐,嗅到一股清新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他抿了一小口,甜中带苦,却莫名让人平静。

“谢谢。”他轻声说,“昨天我态度不好。”

秦雨桐摇摇头:“是我该道歉。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见周总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只是他说的话太奇怪了...说我们两家的恩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我们两家?”张领军皱眉,“什么意思?”

秦雨桐刚要回答,一阵急促的鼓声打断了她。龙阿婆站在祭坛上宣布,日落时分的祭祀仪式即将开始,这是“醉神节”最重要的环节。

祭祀在寨后的圣林中进行。众人手持火把,形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张领军和秦雨桐被安排在队伍最前列,跟随祭师走向密林深处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石坛,坛中央是一个石雕的酒壶形状。祭师示意众人安静,开始吟诵冗长的经文。随着仪式的进行,祭师将各种酒液倒入石壶中,最后点燃了壶中的混合物。

一道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足有三米高,引来众人惊叹。火焰中似乎有各种形状变幻,有时像飞鸟,有时像游鱼,最后竟隐约形成一个举杯畅饮的人形。

“酒神显灵了!”有人惊呼,众人纷纷跪拜。

张领军看向秦雨桐,发现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火焰,嘴唇微微颤抖。在诡异的蓝光映照下,她脸上交织着敬畏与困惑。

仪式结束后是盛大的篝火晚会。酒足饭饱的人们围着巨大的篝火跳舞唱歌,热闹非凡。张领军坐在外围,看着这欢乐的场景,思绪却飘向那个神秘的“问酒洞”。

“不跳舞吗?”秦雨桐突然出现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两杯酒,脸颊因酒意和火光而通红。

张领军摇头:“不太会。”

“我教你!”秦雨桐似乎喝多了,胆子比平时大了许多,直接拉住他的手,“苗家姑娘教我的,很简单!”

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带着微微的汗意。张领军不忍拒绝,任由她把自己拉向篝火。在欢快的芦笙声中,秦雨桐笨拙却热情地跳着,不时踩到张领军的脚,然后咯咯直笑。

“对不起!我好像喝多了...”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张领军一把扶住。

两人的距离突然变得极近,张领军能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酒香和山花的芬芳。秦雨桐仰头看着他,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嘴唇微微张开...

“秦小姐!”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一个穿着苗族服饰但明显是汉人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

秦雨桐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是...?”

“我是省民俗杂志的记者,周总介绍我来采访醉神节的。”男子热情地说,“能借一步说话吗?关于您外公的一些研究...”

张领军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秦雨桐也清醒了几分,警惕地摇头:“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男子却不依不饶:“就几分钟!周总说您一定感兴趣,关于秦老和张家的往事...”

张领军一把拉过秦雨桐:“我们该走了。龙阿婆在等。”

他强硬地带着秦雨桐离开,留下那个假记者一脸错愕。走出一段距离后,秦雨桐小声说:“谢谢。那人怪怪的...”

“周总的手伸得真长。”张领军冷笑,“连醉神节都不放过。”

秦雨桐突然站住:“张师傅,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本旧笔记本,“这是我外公的日记,里面有关于乌蒙山的记录。”

她翻到某一页,上面确实记载着秦远山三十年前来乌蒙山考察的经历,但关键的一页被撕去了,只残留一行小字:“张家负我,但酒方无罪...”

“这是什么意思?”张领军皱眉。

“我不知道。”秦雨桐苦恼地说,“我找到这本日记时这页就已经被撕了。周总暗示说我外公和你爷爷之间有什么协议...”

张领军想起父亲留下的小匣子里似乎也有关于秦家的东西,但他从未仔细看过。现在,他迫切地想回去查看。

“时候不早了,”他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我们该去问酒洞了。”

“问酒洞?”

“龙阿婆说的。那里...可能有我们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