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的人工耳蜗被拆下来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电子哀鸣,像是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最后的叹息。
林昭站在医疗室门口,看着医生将那枚精巧的金属装置装入防静电袋,维修标签上红字刺目:「全频段电路烧毁,预计修复周期14天」。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具有实体质量的寂静,像厚重的毛毯裹住了所有声音。程野坐在床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墙角那台老式打字机上——那是他未来两周唯一的「声音」。
林昭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会好的】。
程野的嘴角动了动,回了一个手语:【像被关在玻璃罐里】。
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林昭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前庭神经损伤导致的眩晕又发作了。她迅速从药柜取出止晕贴,撩开他后颈的头发时,手指碰到了那个硬币大小的骨传导植入端口。金属表面有些发烫,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发炎了。“医生皱眉,“最近是不是又私自调高了振动强度?“
程野假装没看懂唇语。林昭抓起写字板:【他听不见】。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医生叹了口气,留下消炎药膏,“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再这样下去,植入体周围组织会——“
程野突然抢过写字板,用力写下:【我很好】。力道之大,铅笔芯断在了纸面上。
深夜的福利院阁楼变成了临时实验室。
林昭把三个枕头垒在程野背后,让他能靠坐着操作电脑。他的平衡感比昨天更差了,不扶着墙壁连五步都走不稳。桌上摊着她设计的「触觉编码系统」示意图——通过不同频率的震动传递信息。
“测试第一项。“林昭把振动传感器贴在他喉结下方,“我说单词,你感受声带震动然后复述。“
程野点头。他的眼睛在台灯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蓝色,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苹果。“
程野的喉结在她指尖下滚动。他张开嘴,却发出一个扭曲的音节:“波...罗...“
“接近了。“林昭鼓励道,“下一个:大海。“
“打...害...“
“茉莉花。“
程野突然僵住。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右手无意识地抓紧桌沿。林昭立刻意识到自己触发了什么——这是她父亲录音里最后出现的词。
阁楼窗户被风吹开,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林昭伸手去关窗时,程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脖子上。
“昭...昭...“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声带的震动却清晰地从他皮肤传递到她掌心,比任何声音都真实。
小满把手绘的「声音图画」贴在程野床头时,发现了那张藏在枕头下的照片。
“程老师!“女孩举着照片冲进餐厅,人工耳蜗的麦克风捕捉到她兴奋的尖叫,“这是你以前吗?“
林昭正在帮孩子们分餐,转头看见照片上长发及肩的程野站在录音棚里,怀里抱着一把琥珀色的小提琴。照片角落印着日期:2021.5.17——正是他耳蜗手术前三个月。
程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伸手要抢,动作太急导致失去平衡,整个人从椅子上栽下来。孩子们惊恐的尖叫声中,林昭看见他后腰的衣服掀起一角,露出脊椎上那个奇怪的凸起——不是骨传导贴片,而是一个植入式神经刺激器的外接口。
“都回教室!“护工驱散孩子们。林昭跪在程野身边,发现他的手指正以一种诡异的节奏抽搐——那是他编曲时惯用的6/8拍指法。
“NT-3的副作用。“医生后来悄悄告诉她,“运动神经异常放电。他还能走路简直是奇迹。“
林昭在医疗室门外站了很久,透过玻璃窗看程野给打字机换色带。他的动作精准得可怕,仿佛那台老机器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色带末端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血痕——他的指甲因为抽搐抓破了掌心。
台风登陆那晚,福利院的电力系统瘫痪了。
林昭举着应急灯冲上阁楼时,程野正蜷缩在角落撕扯自己的衬衫。他的瞳孔扩散到几乎充满整个眼眶,左手死死抠着耳后的疤痕,鲜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蚂蚁...“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耳朵里...全是蚂蚁...“
NT-3引发的幻触症。林昭翻出镇定剂,却被他打飞。针筒滚到远处,程野的痉挛更加剧烈,脊椎刺激器在皮肤下凸出狰狞的形状。
浴缸里的冷水暂时缓解了症状。程野安静下来,苍白的脸浮在黑暗的水面上,像是随时会溶解的月光。林昭用湿毛巾擦他脸上的血,突然被他抓住手腕。
“红色...U盘...“他的嘴唇颤抖,“不能...听...“
“为什么?“
程野的瞳孔突然聚焦。他挣扎着坐起来,水花溅到地板上形成奇怪的图案——那是摩尔斯码的「DANGER」。
林昭在洗衣房发现了程野藏起来的录音笔。
夹在晾晒的床单之间,还在运转的录音笔捕捉了最近72小时的所有声音。她戴上耳机,听见自己睡梦中的呼吸声,翻书声,甚至是对着小满哼唱的走调摇篮曲。
最后一小段录音是程野自己的声音,显然是在极度疼痛中录制的:
“林昭,如果你听到这个...我已经不在福利院了。周慕在听证会前一定会来灭口。红色U盘里有证据,但千万别在联网设备上播放——我们的电子设备都被监控了...“
背景音里传来奇怪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倒计时。
林昭冲出洗衣房时,正撞上冒雨归来的程野。他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十几支偷来的NT-3拮抗剂。
他们隔着雨幕对视。程野突然笑了,用口型说了三个字。没有声音,但林昭读懂了:
【我爱你】
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刻,他们蜷缩在烘干机旁接吻。
机器的轰鸣让林昭的残余听力彻底失效,但这反而成了优势——她通过颌骨震动感受这个吻,比任何声音都清晰。程野的手按在她后颈,指尖沿着脊椎滑下,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奏鸣曲。
烘干机突然停了。绝对的寂静中,程野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的震动通过掌心肌肤传来,稳定而有力。
林昭突然哭了。泪水滴在程野手背上,他低头舔去那滴咸涩,然后在她的手心写下:
【有些声音不需要耳朵也能听见】
窗外,台风撕扯着整个世界。但在这个角落,只有烘干机余温烘烤着两人交握的手,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宇宙。
天亮前,林昭在圣经里发现了那张安乐死药物说明书。
夹在《约伯记》那一章——「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说明书边缘有程野的笔记:「NT-3终极副作用:前庭神经溶解。症状包括:丧失平衡、幻听、全身瘫痪...」
最后一行被反复描粗:「患者将保持清醒直至心脏停跳」。
林昭把说明书折成纸飞机,从阁楼窗户扔进暴风雨中。转身时,她看见程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红色U盘。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