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阳光斜穿过车间天窗,在质检台投下菱形的光斑。雅婷正对着强光翻动玩具熊,绒毛在光束里浮沉,像落了场无声的雪。金属推车的声响从走廊传来,混着鞋底与地砖的摩擦声,她抬头时,恰好看见男孩推着满载次品的铁筐转过拐角。
他的工装服洗得泛白,左额的头发被静电支棱着,半遮眉眼,露出的右眼尾缀着颗浅褐色的痣,像粒不小心撒落的咖啡豆。筐里的玩具熊东倒西歪,脚底的标签在颠簸中卷边,却有袋水果硬糖用红绳系着,稳稳当当躺在最上层——那是雅婷在镇上供销社见过的包装,纸皮上印着褪色的牡丹。
“质检组吗?”他的声音带着潮汕话的尾音,像浸了糖的陈皮,“我们组今天的抽检品。”铁筐撞上检验台的瞬间,硬糖袋晃了晃,一颗橘色糖果滚出来,在白色台面上跳成小火球。雅婷伸手去捡,指尖与他的指尖在糖纸旁轻轻相碰,温度像晒暖的棉花,倏地烫了她的耳垂。
男孩慌忙缩回手,耳尖通红:“抱歉,徒弟装筐时总毛手毛脚。”他推了推滑落的工牌,金属夹子在灯光下闪过,雅婷瞥见职务栏写着“车缝三组组长”。筐底露出半截泛黄的笔记本,封皮贴着张褪色的贴纸——是只歪头熊,和她在家乡缝的布偶有几分相似。
她接过检验单,发现次品率高达百分之十五,问题集中在熊耳的车缝线上:“这里的针脚密度不够,容易脱线。”说话时,阳光恰好移到他脸上,遮眼的头发被照成金棕色,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他凑近看她指出的问题,工装服上淡淡的机油味混着阳光的气息,像山村里晒了一天的棉被。
“原来是这里,”他忽然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笑纹在脸颊上犁出浅沟,“我就说总觉得哪里不对,谢谢啊——”他扫过她的工牌,“雅婷。”转身时,铁筐里的硬糖袋发出窸窣声,他突然想起什么,抓出两把糖塞在她手边:“给你办公室的大姐们分,楼下小卖部买的,橘子味的。”
糖纸在掌心沙沙作响,雅婷看着他推着重筐走远,工装裤口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和他的脚步声应和着。阳光里的绒毛仍在浮沉,她忽然发现他留下的硬糖袋上系着根红绳,绳结是家乡常见的“平安结”样式,线头处还别着片细小的山茶叶——那是只有大山里的人才懂的心意。
当天午休,王姐嚼着橘子糖眨眼:“三组那小子,最近总盯着质检台打转,上回我看见他在车间画你低头的样子,铅笔稿贴在更衣箱里呢。”李阿姨凑过来,糖纸在指尖折出清脆的响:“那孩子手巧,去年帮我修过缝纫机,连针脚都调得跟你缝的似的齐整。”
雅婷低头咬糖,橘子的甜在舌尖炸开,混着阳光的温度,让她想起山村里春天的橘花。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落下,她望着质检台上那袋硬糖,突然发现每颗糖纸上都用铅笔写着小小的字:“周三晴天”“周五降温”“今日宜吃甜”——像他悄悄留在时光里的便签,等着被人发现。
从此,男孩的推车再来时,筐里总会多出点什么:有时是朵用边角料扎的绢花,别在熊耳朵上;有时是包烤花生,带着炭火的香气;最特别的一次,是只手工缝制的迷你布熊,左眼缝着颗水钻,在灯光下像落了颗星星。他从不多说什么,放下就走,唯有耳尖的红,比车间的警示灯更鲜明。
雅婷发现,他送的零食总在午后三点准时出现,那时正是质检组最困乏的时候;他留下的便签,总能准确预报第二天的天气;甚至连她办公桌上的台灯,也被他悄悄调过角度,让光线刚好避开反光,落在检验报告的格子里。这些细微的关怀,像山涧里的细流,无声却坚定地漫过她异乡的日子。
某个起雾的早晨,雅婷在质检台发现筐里躺着片完整的梧桐叶,叶脉间用银线绣着“平安”二字。她抬头望向车间门口,男孩正隔着玻璃朝她挥手,雾气在他身后聚散,让他的身影显得朦胧而温暖,像极了家乡晨雾里早起劳作的父亲。
原来有些相遇,不必惊天动地,只需阳光恰好落在他遮眼的发梢,糖纸恰好映着她的笑,便已在彼此的时光里,种下了第一颗带着温度的种子。就像山雾终会散去,露出清晰的前路,而他们的故事,正从这片浮沉的绒毛里,从这袋带着红绳的硬糖里,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