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的胜利

“如果你救下他……”

大副没有明说,可罗素知道他的意思,他先前已经说过。

假使安德烈没有死在野兽的爪牙之下,他就会被曾经最信任的,共同生活半个世纪的兄弟杀死。

“我不理解。”

罗素缓慢的摇头,“安德烈残余的人手不可能阻止你,他就算活下来也只会是俘虏。”

“一个95岁,没有武器,没有下属,动辄就得喝水吃药的老人——他哪里碍到你的路?”

他想不通,想不明白,半个世纪的交情,竟然要残忍地把落败的俘虏也杀了。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大副不肯放过安德烈?

只是仪式的分歧,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落败的俘虏又不能反抗,何以让安德烈去死呢?

西门闭目沉默,没有解释,有些事即便说了也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在这场战争里,安德烈才是最固执的人,正因为他的固执,他们的固执,才会走向今天。

黑色皮鞋抬起向前,船员们后退,再抬,再退……客人说要救安德烈,胸膛几乎抵住枪口。

急促的呼吸声震耳欲聋,那眼神简直像是两柄掷来的铁矛,何等的冰冷沉重。

水手长汉伯格羞愧的低头,移开枪口,不顾大副的脸色,一挥手:“放他走!让他过去!”

士兵们沉默的分开一条路,放下残忍的枪口,指着地面。

他们目送青年穿过人群离去,粗鲁的水手长低着头,看自己凸出的大肚腩,有点窝囊,不敢去看大副的脸色。

可西门没有责备他,只是叹气,皱纹也叹的更深了,一条条的,像是刚被刀子割过。

他当然不想杀安德烈,可是安德烈不死,仪式不会终止。

除非安德烈自己放弃,自己愿意停下——可是他又怎会停下呢,他已经坚持半个世纪。

钢铁不会轻易弯折,他活了九十多年,又怎么会在最后低头。

如果没有暴风雨,没有海中的孽物,这场战争的失败者是他(西门),安德烈同样会处决背叛者。

拉撒路的船长不能容忍任何的背叛,这是早在半个世纪前,用血与牺牲铸成的规矩。

更何况这又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战争,他们只是被选出来的代表,两个派系的代行者。

一切的过错,一切的过往,一切的恩怨,都在如今积重难返,也没人拥有悬崖勒马的勇气。

西门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海面,像是从中看到一个正在向着深渊坠落的人朝他呼救。

可是他在船里,又怎么能伸出手,隔着厚厚的屏障去救人呢?

老人闭上眼,想起早上海伦的拥抱,还有那时候忽然泛起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

已经不能回头了,现在回头就是否认过去,否认那些人的牺牲。

有沉重的责任和期望压在他的肩头,逼着他继续往前走。

“汉伯格……”西门呼唤水手长。

老人看着粗鲁的男人抬起头,挺着大肚腩,眼圈浮肿,窝囊的可笑,他说完那句话,便开始沉默,漫长的沉默。

这是很反常的表现,铁石般的西门一向都会很利索的把事情交代出去,把工作安排的恰到好处。

可是他这会却沉默着,迎着士兵们,还有汉伯格的目光,站着,呆站着,长久地站着。

那是一种,希望落空的感觉。

西门说:“英雄要死的并不体面了……”

汉伯格不敢接话,只是把头低下去,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肚腩。

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

“拉撒路没有怂货!没有孩子!没有在苦难面前低头的孬种!”

安德烈暴怒的咆哮,压着一挺机枪,疯狂开火,枪械的轰鸣震得半条船都清晰可闻。

围杀已经进入最后阶段,负伤的海嗣被船员逼进包围圈,在货仓里一次次尝试突围。

所有逃生路线都被堵死,将这头可怖的野兽,海洋孕育的恐怖堵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

拉撒路的船长和他的士兵们,正以疯狂的态势,人为制造了这个古罗马角斗场式的死斗之地,只有一方可以活着。

人造的钢铁在轰鸣,海洋孕育的子嗣也在咆哮,为伤痛而嘶吼!

它穿行在货物之中,在天花板飞快的爬行,试图袭杀船员。

这些人类,这些跑不快,跳不高,脆弱的随手就能杀死的生物,轻轻一碰就会变成一滩混杂着骨骼与内脏的烂肉。

可是他们却在带来伤痛,不管死亡多少,都没有一个后退,没有一个人想要逃走。

一个人死亡后马上会有另一个人补上,持续不断地尝试杀死它。

在发现无法逃生的时候,他们甚至会主动自爆,血浆溅到眼睛里,失去半个身体,都不能让这群疯狂的生物动摇分毫。

这不是狩猎,而是一种纯粹的杀意。

野兽会恐惧流血和受伤,放弃狩猎过于强大的目标,可这群人,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死到仅剩渺渺几人。

他们都不肯停下。

“来吧!来吧!来吧!畜生!我已经在这里等你,我等了你半个世纪,我还没有老到失去扣动扳机的能力!”

“海的子嗣又怎样,难道我会把夺走的东西再次还给你?”

安德烈喘着粗气,机枪的子弹打空了,他锐利的眼神扫过整个场地,在脑海里构建立体地图,根据最后消失的位置,模拟行动轨迹和可能的位置。

伤亡比预想中大太多了,它简直是世上最疯狂的野兽,不愧是传说里走出的生物。

海洋孕育它的形体,赫尔墨斯之鸟擢升其本质,如同点石成金,将血肉的鱼类变成这等怪物。

如果是在神话时代,它不过是英雄们的下酒菜,甚至不配成为战利品或是炫耀的谈资。

可是神的时代已经离去很久很久,他们只是凡人,没有神的血,没有英雄的力量,却要面对这种怪物,这种疯狂的野兽。

他们每个人都是在埃菲尔铁塔的顶端起舞,面对着枪林弹雨,考验着磨炼一生的技艺。

近身必死,稍有疏忽也会死,运气不好还是会死——它精于狩猎,懂得埋伏、突袭和利用狂暴的攻势摧垮阵型。

它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尝试杀死他们,或是逃出去,逃到安稳的位置去养伤。

不能给它机会,一旦让它喘息,它的伤势恢复,死的就是他们。

在短暂又漫长的几分钟里,他们已经将这头野兽消磨到极点,它已经疲惫不堪,全然没有之前的那种活跃。

这一场持续半宿的拉锯战,已经来到最关键的时候。

他们已经牺牲到只剩几人,野兽也穷途末路,用几百名船员的生命换来一个杀死它的机会。

野兽已经露出弱点,只要使用银白色左轮里剩余的三发子弹,击中它的要害,这场人与兽的战争,将会是人类胜利。

安德烈船长咬着牙,拧开一个从内兜掏出来的小瓶子,把里面的药倒进嘴里,硬是吞下去。

药效很快,很猛,安德烈的瞳孔有些涣散,这具衰老到极点的肉体就像生锈开裂的铁斧,现在正要对着岩石猛敲。

他的左小腿断了,骨茬子白森森的,疼起来的时候让他想起二战那会,看到别人的断腿。

那时候他就在想,腿断了之后,得有多疼,生活有多不方便。

不过后来他的腿一直没有断过,只有胳膊和肋骨断了几次——到现在才知道,腿断了居然这么他妈的疼,整个成了薄饼,连他都差点晕过去。

不过疼一疼也没什么,安德烈认为自己还不是那么矫情的人,那些跟着他的年轻人可是把性命都交托到他的手里。

活人的疼痛又怎么能比得上死亡呢?更何况他已经95岁了,丢了一条腿也没什么。

反正马上就要死了,瘸着腿升天而已,死相更滑稽的人多得很。

等到他死了以后,随便西门那个混蛋去折腾吧,反正他活着的时候,没有愧对歌瑞尔的信任。

如果他还活着,那就只能和西门再干一仗!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是拉撒路的船长,还是守密人,谁都他妈别想动海里的东西!

“……船长?”士兵悲伤的看着安德烈,以为老人猝死了。

他们不后悔参与这场战争,不为别的,只为了不愧对安德烈,这个如同他们父亲一样的男人。

可是他们还没有死光呢,带领他们航行的船长却站在这里,瞳孔涣散,呼吸像是漏气的气球,好像就要死了。

可拉撒路的船长没有死,安德烈涣散的瞳孔忽的重聚,深吸一口气,啐了口痰,把胳膊搭在船员身上,断腿从箱子上挪开,留下惨不忍睹的血印。

另一只完好的腿也有点感觉不到了,说不清是麻木还是迟钝,动弹的时候就好像拄着木头。

安德烈反复深呼吸几次,提起精神。

他本来已经快要睡过去,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开始走马灯一样回顾前半生,可是一声船长又把他叫回来。

现在还不是去死的时候,拉撒路的船长怎么能抛下船员。

就算是西门那个混蛋,他也会在地狱的门口等着他过来。

地狱……多美的词,人间也不过是地狱的倒影。

“船长?”士兵扶着他,等候命令。

安德烈再度清醒,快速的下达命令,安排几个船员去合适的点位,准备最后的决战。

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幻觉里,一会看到年轻时的朋友,一会看到货仓里淌血的模样。

安德烈想起半个世纪以前,在拉撒路还没有沉没的时候,那时候它还不叫拉撒路,而是一条很漂亮的大型游轮。

也是在这个船舱里,他作为普通水手和西门第一次见面,看见那个混蛋躲起来看书。

转眼已经七十多年了,游轮在大洋里沉没,水手们上岸却失去在陆地生活的能力。

拉撒路号最早的一批人,其实都是被时代抛弃的遗孤,固执的守着在海上养成的一切,以质疑和恐惧的目光看着陆地上,那些望不到尽头的变化。

荣誉在时光里褪色,英雄成为小丑,后辈们也失去血性和勇气。

旧有的一切都变了,男人没有脊梁,女人丢掉廉耻,新的事物并不如预想中那么好。

“……船长!”

安德烈听到有人在喊他,血与火在面前炸开,年轻人的骨肉稀碎的淋了他满身。

枪械的咆哮,人的怒吼,肌肉和支撑生命的骨骼被撕碎……这些声音像是隔了一层布。

他看到的所有东西,也都像是隔着屏幕,有种失真的感觉。

就在这无比模糊的世界里,忽然有清晰的腥臭味,森白的,残留血丝的獠牙越长越大,几乎要把整个视野覆盖。

可是这张嘴忽然又远去,偏斜,转而咬住一个眼熟的年轻人,把他撕扯成两段。

而他自己,却向旁边踉跄着,离整个世界越来越远,隐约看见一家用乌鸦迎客的礼品店。

“……船长!”

安德烈清醒了,带着无比的狂怒挣扎着动弹起来,强迫这具衰老又衰竭到极点的肉体去活动,去挣命,去厮杀!

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模糊的循着肌肉的感觉,做着之前预设的,想过的动作。

他好像清空了左轮的子弹,又好像没有,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视野就看到血染红的天花板,滴落粘稠的液体。

周围忽然安静了,没有枪炮声,没有人的怒吼和野兽的贪婪,只有海洋本身还在摇晃船体,隆隆的分不清是波涛还是雷鸣的声音不断回荡。

“安德烈船长。”有个极有魅力却相当年轻的男声在身边响起。

安德烈勉强偏过头,视线模糊,几次眨眼之后,看到褐色的野兽趴在裹着肉的肋骨中间,它的鳞片全都脱落,身上有九个弹孔。

而野兽的旁边,是一个神情忧郁的青年,他黑色的瞳孔里透着一种懊悔,原先干净的礼服,现在染得半身是血。

是歌瑞尔的客人,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先前和他吵架,却又救了他女儿的人,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叫罗素的家伙。

“啊……”老人张张嘴,“是我赢了吗?”

“……我杀了它,我保护了我的船?”

青年先是沉默,把另一把银白色左轮手枪藏在身后,无意识拨了一下空荡荡的弹巢。

周围都是尸体,所有追随安德烈的船员都死在这里,短短几分钟,一起落入地狱。

而安德烈本人凄惨的倒在尸体中间,被士兵们盛开的尸骨围着,远比地狱的恶鬼还要狰狞。

罗素在短短的几秒想过很多东西,他最后以平静的语气说:

“是的,安德烈船长,在我过来的时候,它就已经被你杀了。”

“你保护了你的船,你的兄弟,还有你自己作为英雄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