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夫妻夜话

原本余坤安还盘算着,晚上和阿清一起去竹林抓竹鼠的。

他脑海中此刻不断浮现出竹鼠那肥嘟嘟的模样,想着抓到后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心里就痒痒的。

可折腾了整整一天,他只觉浑身酸软,实在没了精力。回来的路上便和阿清商量好,明晚再去。

随着院子里的逐渐安静,余坤安端着盆子回了屋。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王清丽侧身坐在床里,哼唱着低柔的、不成调的小曲,耐心地哄着两个在床上翻滚的小家伙。

余文源和余文洲两今晚兴奋劲还没过,一会儿踢开薄被,一会儿又咯咯笑作一团,王清丽的手掌轻柔地拍在孩子们的小身子上。

余坤安看着儿子们渐渐安静下来的睡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吹熄了灯芯跳跃的煤油灯,带起一缕细微的青烟,然后摸索着在妻儿身边侧躺下来,动作放得极轻。

黑暗笼罩下来,但整个余家小院并未立刻沉入梦乡。白天那三十八块钱带来的冲击,像投入池塘的石子,在各房激起了涟漪。

余父余母的房间里,老两口压低了声音交谈着。

“他爹,”余母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

“你说老三这回……是真懂事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主动挑水,还进山换了钱回来。虽说换的都是家用的东西,可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那眼神……我看是动心了。”

余父在黑暗中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搁谁不心动?咱俩苦扒苦拽这些年,牙缝里省,才攒下一百来块的家底。老三就山里跑一趟,一天就弄回小半年的积。”

“唉,”余母叹了口气,

“先前老三游手好闲,工分也不挣,全靠清丽一个人撑着他们那个小家。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头未必没嘀咕过清丽命苦。

可今天大伙都下地,就他没去,反倒挣了钱回来,这……俩儿媳心里能没想法?怕是要觉得不公了。”

余父沉吟着:“老三性子跳脱,向来定不下来。再看看,再看看他是不是真转了性。你也别操那么多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几个儿子都成家了,各人顾各人的小日子去吧。”

“话是这么说,”余母接口,

“可眼下,还是得紧着把地里的活拾掇出来。老三那边……要是真能接着挣钱,也得交一份到公中。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盖新房是头等大事。

等来年,阿涛、晓雅、阿泽这几个大的,都该背书包上学堂了,学费书本费,哪样不要钱?好在如今分田到户,只要肯下力气,日子总归有盼头。”言语间既有压力,也带着对新生活的期望。

“睡吧,累一天了。”余父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余大哥余坤军的屋里,外间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没消停。大儿子余文涛在床上蹦跶,小女儿余晓雅也跟着嘻嘻笑。

“皮痒了是吧?还不睡!”李美花提高嗓门喝了一声。

外间瞬间安静,但很快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嘀咕。

李美花推了推身旁的余坤军:

“哎,等忙完地里这阵子,咱们也进山找找松菇啥的,拿到城里收购站去卖,咋样?你看安子,一天就弄了三十八块!咱要能挣个一半,家里也松快不少。”

余坤军带着浓重的睡意,瓮声瓮气地回绝:

“爹说了,先紧着田里的活。忙完地里的,还得去工地挑石子挖土挣现钱。再说,等忙完都快十月半了,山里哪还有好松菇?别瞎琢磨了,听阿爹的,错不了。”

“那咱们早点去不行?或者去别处山头转转?不去我这心里头老惦记着……”李美花不甘心。

“地里活堆成山,哪是说早就能早的?”余坤军翻了个身,声音含糊,“咱也没老三那野路子的本事,山里沟沟坎坎,迷了路撞上野物咋办?睡吧。”说完便不再吭声。

李美花听着丈夫渐起的鼾声,自己却睁着眼,心思活络地盘算着。

余二哥余坤志的屋里,同样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将两口子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土墙上。两人都没睡意。

杨月荣率先打破沉默:

“当家的,你说老三今儿挖那黄精,到底是啥金贵东西?赶明儿我可得好好问问他。要是好找,咱们也进山去挖点。你看姑娘和儿子那衣裳,补丁摞补丁。要是能换几个钱,今年过年,说啥也得给他俩一人扯身新布做件衣裳!”

余坤志点点头:“嗯,明天问问老三。要真行,咱也去试试。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认真,“月荣,咱可还没分家呢。这钱要真挣着了,大头得交给爹娘。爹娘待咱们几个孩子,一碗水端平,从没偏过心,你可别动那不该有的心思。”

杨月荣一听,心里又羞又恼:“我动啥心思了?我这不都是为了咱这个小家盘算吗?早晚得分家过,现在手头攒点活泛钱,以后日子不也宽裕点?这有啥错?”

余坤志无奈地叹口气:“老三挣的钱不也得交公中?你想太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能像老三这样靠山吃山,确实比在工地上死力气刨食强。孩子眼瞅着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盖房更是大头,是该寻摸点来钱的道儿。”

说完,他不再理会妻子,自顾躺下,不一会儿呼吸就均匀了。

杨月荣却辗转反侧。孩子们穿着破旧衣裳的模样,和他们穿上新衣时可能露出的笑脸,在她脑子里来回翻腾。是听丈夫的交钱公中,还是悄悄攒点私房为分家打算?各种念头搅得她心乱如麻,久久难以入睡。

余坤安屋里,他凝神听着身边两个孩子均匀细小的呼吸声,确认他们睡熟了。

黑暗中,他感到妻子也还醒着,便压低声音,轻轻唤道:“清丽,咱家……现在攒了多少私房钱了?”

王清丽原本有些昏沉的意识,被丈夫这一问,瞬间清醒了大半。

她微微侧过身,带着几分警惕:

“问这个做啥?这些年,年底分了公分钱,爹娘是给点零花,可那点钱……还不够你从前拿去镇上耍两回的。”

余坤安脸上顿时讪讪的,黑暗中也能感到一阵燥热。他连忙解释:

“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着,爹娘现在紧着攒钱盖新房,等新房子盖好了,分家是迟早的事。心里总得有个数。”

他顿了顿,语气越发诚恳,

“清丽,今天在收购站,我特意跟那收购员打听了。好些山货、药材,咱这边大山里就有。只要我勤快点,多跑几趟,肯定能挣着钱。到时候,该交给爹娘的公中我不少一分,剩下的,都交给你收着,当咱们小家的体己。”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轻轻拂过王清丽的心头。

王清丽心头一颤。

多久了?多久没听过丈夫这样温言细语地跟自己商量事儿了?一股积压已久的委屈悄然涌上鼻尖,又被她强压下去。

回娘家时,爹娘总劝她,说男人家懂事晚。

或许,眼前这个余坤安,就是爹娘口中那个“晚熟”的男人,终于开始懂事了,知道要撑起这个家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像煤油灯熄灭前最后那点暖意,在她心底悄悄燃起。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嗯,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带着这份混杂着委屈和期盼的复杂心绪,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疲惫的身体终于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