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北上

很快就到了北上的日子。

六月底,《十月》杂志社又给杨百川寄了一封正式的邀请函,邀他七月三号进京。

信里细致地标示了杂志社的位置,还附了张交通路线图。

到了那天,杨百川就揣着邀请函、介绍信、钱票和一些干粮,爬上了开往燕京的190次列车。

他也带上了《雾人》和《雾镇》的稿子,心里盘算着,等开研讨会的时候,要是碰到王濛、阿成他们,就直接把稿子塞到他们面前去。

到时候他们想跑都跑不了了。

杨百川在车上摇摇晃晃三十来个钟头,终于踏上了北方的土地。

这个年代,燕京已经通了一条地铁线,但《十月》杂志社离燕京站不远,走路也就半个钟头,杨百川便步行前往。

马路上跑着蓝白相间的“大通道”公交,冒着黑色的尾气。自行车贴着路牙子鱼贯通行。

国营副食店门口排着长队,人们攥着票证,踮着脚张望里面的货架。

墙上贴着“计划生育好”的标语,褪色的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

路边的电线杆上,歪歪扭扭地贴着电影海报,《庐山恋》里张瑜的大眼睛,透过斑驳的纸页,和路过的行人对视。

杨百川照着地图拐进一条胡同,往里走,又拐过几道弯,一栋灰扑扑的老式木楼映入眼帘。门边摆着几盆吊兰、迎春花,叶子蔫巴巴的,半掩着一块木匾,“十月”二字已被太阳晒得发白。

杨百川从黑洞洞的门道走进去,穿过浓郁的霉味,眼前豁然敞亮,里面竟然是一座四合院。

西厢房塞满了旧桌椅、破纸箱。另两边的屋子窗明几净,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齐齐整整地摞着书和稿子,是编辑们的办公室。

正房里,一个男人正伏案写作,听到了响动,仰起脑袋,瞧见杨百川,赶忙撂下手里的活儿,起身相迎:“同志,你找谁?”

杨百川一只手探入挎包,摸出邀请函,说:“我是来参加研讨会的。”

男人接过邀请函,目光一扫,脸上顿时有了神采,伸出一只手:“您就是杨同志,久仰久仰!我叫彭卫华,彭老总的彭,保卫中华的卫华。”

杨百川握住那只手时,就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略一琢磨才想起来,先前那封信里,提到过一个在研讨会上了解到大辩论的编辑,可不就是彭卫华。

彭卫华把他领进屋里。

刚踏进门槛,一股热碌碌的蚊香味扑在脸上,耳边回响着台扇转动的吱呀声。

门边堆着几捆新崭崭的杂志。彭卫华走过去,解开麻绳,撕开上头的牛皮纸包装,抽出一本,递给杨百川:“杨同志,你还没收到样刊吧,这是登你文章的那期。”

杨百川把行李往地上一甩,伸手过去,指尖微颤地接过那本草绿色封皮的杂志,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他轻轻摩挲着封面。

封面上印着两个深绿色的人影,其中一个高大挺拔,衬衫下摆扎进裤腰里,手上还攥着一件外套。

另一个蹲在一旁,只能瞧见背影,看着小小的,又有些窝囊。

彭卫华咧嘴笑道:“封面画的是你两篇小说的主角,专门请央美的老师画的嘞。”

杨百川一惊,旋即又稳住情绪,笑着望向彭卫华:“太让你们费心了!”

彭卫华摆了摆手,说:“我们编辑部都很喜欢你那两篇小说。

第一篇《潮生》,单独寄过来的时候,看着也就够发表的水准,不算多出彩。

等第二篇《大暑,或暴雨将至》寄到,把两篇放在一起看,味道就不一样了。

一个是为了政绩瞎折腾的假改革派,一个是真心实意为人民的真改革派。最有意思的是这两人的身份,前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厂长,后一个是劳改释放人员,做的事却完全反过来了,特别有反讽的意味。

这个封面也是为了更鲜明地突出这种差别,把假改革派画得光芒四射,而真改革派却只能瑟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这也算是一幅社会讽刺漫画吧。”

杨百川听了这些话,暗暗赞不绝口,不愧是《十月》杂志的编辑啊,水平就是高,三言两语就把这两篇小说点透了。

他这时才想起正事:“彭老师,这次研讨会我要讲些什么?”

彭卫华摆了摆手:“喊我卫华就行。杨同志,你不用紧张的,你作为这场辩论的发起人,还原现场比发表观点更重要。

你就重点谈谈当时的情况,那些事儿怎么引发了你的思考。这两篇小说也可以着重谈谈,你从第一篇写到第二篇,中间发生了什么转变。”

彭卫华说得轻松,杨百川却丝毫不敢等闲待之。

杨百川拎着行李,到杂志社指定的招待所,办理了入住手续,就窝在房间里琢磨发言稿。

他比上回参加渝城作协的联谊会要紧张得多。

毕竟上回都是些同龄人,凭杨百川的文学储备,在他们中算得上佼佼者。

这次却都是些业内大佬。杨百川虽然有穿越前的知识,但在这些精明人面前,未必就很有优势。

按照会议安排,研讨会要开三天,每天都是下午两点才开始,五点半散会。这就意味着每个人得讲不少东西,起码也得撑够半个钟头。

杨百川基本还是按照彭卫华所说的做的,把那次报告的主旨、报告被篡改的经过,以及后来写《谁在偷走我们的故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公开承认,最早登在《渝城日报》上的那篇社论,其实是他自己的手笔。

杨百川没把发言稿写成枯燥无味的议论文,反而更像是一篇散文。

他在里面添了不少外貌、心理描写,比如做报告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底下的老作家们是什么表情,都娓娓道来,很像一篇报告文学作品。

第二天上午,杨百川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把发言稿念了三遍,总算能精准地卡在四十五分钟左右。

下午一点钟,杨百川早早地摸到了会议室门前,打嗝还带着中午吃的卤煮的气味。

门口已经有一个工作人员候着了。杨百川走过去签到,顺便将整张表都扫了一眼,眼睛陡然睁大。

【王濛——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

章光年——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章洁——燕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苏羽——《十月》主编

李沱——《燕京文学》编辑

牛心武——《人民文学》编辑

谢免——燕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

这,这规格也太高了!

杨百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寄给王濛的那封信肯定收不着了,因为他还没到文化咅阝任职。

好在杨百川随身揣着一份《雾镇》的备份稿,正好能当面给王濛看。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杨百川在表格的末尾找到【杨百川——青年作家代表】,签上字,走进会议室里。

会议室宽敞亮堂,四个墙角各摆了一盆摇钱树,一面墙上扯着横幅,“新改革思潮研讨会”。

虽然杨百川的名字排在花名册最后,但座位倒不错,挨在张成志旁边。

张成志此时是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的研究员,去年发表了中篇小说《黑骏马》,获得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一时名声大噪。

在穿越前,杨百川读过他的《黑骏马》和《北方的河》。

书中描摹广袤的草原,刻画草原上奔腾的生命力,倾诉对游牧文明深沉的眷恋,这些都把杨百川深深吸引住了。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文字裹挟着青草的气息和大河的涛声。

杨百川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桌面上摆着一份议程和一个带盖的白瓷杯。

第一次出席这么高规格的场合,他内心十分紧张,手紧紧攥着发言稿,眼睛不停地扫着,时不时端起瓷杯抿一口,研讨会还没开始,杯中的茶水就见底了。

茶水在他胃里晃荡,发言稿的字句在脑海里晃荡。

不知不觉间,他又把稿子默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顺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参会的人陆续来了。

都是一个圈子的,彼此熟悉,见了面不是嘘寒问暖,就是握手大笑。

张成志踩着点来,顶着个寸头,笼了一件黑色的短袖衬衫,走进来时扫了一眼众人,闷声不响就坐到了杨百川旁边。

杨百川不住地往那边瞟,那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眼神冷冷的,利落的短发衬出硬朗的侧脸轮廓,透着一股来自草原的英气。

杨百川不知道该说什么,俩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他觉得这人身上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隔阂感,很难把他和激情岁月里青年人的前锋联系到一起——“洪位兵”这个词就因他而来。

对文学研究者来说,张成志从年轻时狂热拥护社会zy,到后来成了最不“唯物”的宗教代言人,这似乎是一件让人难以参透的事情。

但细细想来,也能明白,这两个阶段其实都是理想主义的外化表现。

这会儿,也许正是张成志刚丢了原先的信仰,还在搭建新的信仰的空窗期。

那副平静如水的面孔下酝酿着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