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家的命案

安白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方的。

周围一片漆黑,以至于她误以为自己是没有睁开眼睛,她用左手把眼皮翻上去,但就是连月光也看不到。

怎么?难道自己瞎了?

安白卉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如此悲戚,她感到头很痛,回想起来,记忆里最后一个场景是在和娘和爹在堂屋里争论。“我不嫁!说什么我也不嫁!”她的指甲抠入掌心,可再痛也比不上她的心痛。原本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幸运地投胎到视她如珍宝的母亲肚子里,不怎么归家的木匠父亲也会在给人家做工回来时带点稀奇玩意儿给她当作礼品。

虽然自幼也没什么自由,出闺房的机会屈指可数,可她多多少少听说过别家女儿遭受过的待遇,要么打小被当作弟弟的奴仆,给全家人做饭洗碗、浆洗衣物,寒冬腊月里还要揣着一大盆子脏布衣往河边走,“咚咚咚”地拿木棒子打,把泥灰都打散,再浸到河水里漂洗,每提起来一次,那双手就冻得愈发红肿几分,常年生冻疮的女孩连龇牙咧嘴的情绪都屏蔽掉,只麻木地虎着脸捶打它们,据白卉所知,相当一部分木棍,正是她们爹娘平时拿来“管教”她们的趁手的武器。

“我已经很幸运了,不,简直可以说是幸福得无与伦比!”出不了家门,又不让读《女戒》之外的任何书,她急到发慌的时候就会拿其他女孩儿的经历来给自己求个安慰。白卉常常玩弄着梳妆台上的木头玩具,榫卯结构契合得天衣无缝,爹爹的手艺素来赢得不少乡里乡亲的赞誉,常常背着家伙到乡亲宅里打柜子,就那么被留在那儿住上几晚,好吃好喝待着,打完了恭恭敬敬互相敬几杯酒,收了工钱哼着小曲儿回家,在婆娘们眼前又能收一阵儿的奉承。

可连他,连这个自己崇敬的爹,肚子里也盘算着把自己卖给别人,赚一笔彩礼钱!

当时,她顾不得说媒的阿婆还在堂屋里坐着,冲出闺房大吼起来,她看到爹娘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红黑红黑的脸皮膨胀得像即将要爆炸的气球,爹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娘已经扑上来要拉她袖子。安白卉猛地一抽手肘,扑到茶几上拿起一弯瓷碟,用注满了愤怒的右手看准墙角扔了出去。

“哗啦啦啦…丁玲咣啷…”碎片砸在地板上,身后那个媒婆跑得比马还快,她听见娘在尖叫,本来还想回头和她说道说道,没曾想刚一转身,一个大棒槌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昏迷前,她努力睁开被血粘住的眼皮,看到那个一直被娘拿来浣洗衣服的棒槌,就牢牢地握在爹的手里……

“嘶——头好痛啊……”安白卉低头扶额,确信没人给她擦过脸。黏哒哒的东西沾到手掌心,想必就是之前流下来的血。她翻身摸索着,打算至少先站起来。按她的推理,大概率是爹娘给自己关在了什么从没告诉过她的某间库房里,那一定堆放着什么工具杂物之类的,说不定还有为她提前订来的红嫁衣。

她苦笑了一声,苦笑中夹杂着冷笑。原来引以为傲的亲情也不过是被出卖前的施舍,根子里还是那一整套吃人不吐骨头的枷锁。一旦自己反抗,所有表面的温情脉脉都撕裂了,里面兜着一堆生蛆的腐烂物,苍蝇嗡嗡围绕着转圈,她想吐,但还是想忍着把表皮缝合好。

安白卉起身的过程中才发觉自己的双脚上绑了一串脚镣,她一用力扯,铁链那头说不清的东西就把她生生拽倒。到底是什么呢?顺着冷冰冰的链子,她摸到了一个铁饼,用双手紧紧抱住它,想往前拖一拖,却根本移动不了分毫。毕竟从十岁起就再没能出过家门,毫无玩耍机会,更不可能有什么锻炼身体的机会。她浑身的肉都使不上力气,平日里遵从母父意愿保护得肤若凝脂的双手,在这时候显得毫无用处。她压抑着肚子里的气愤,尽可能地在身体能够到的范围内摸索来摸索去,打算找出一个能砸烂脚镣的硬物,但周围除了冰凉的地面什么也没有。

“咣啷、吱呀——”那是门闩打开的声音!安白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但她怎么没听到对方的脚步声?还没等她细想,还没等她从一瞬间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一缕月光直直地从门缝里撇进来,门口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那个人闪进房门,贼头贼脑地探头往外面左右各张望了几秒,一缩脖子,把门又轻轻地带上了。

屋子里重又归一片黑暗,她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心跳咚咚咚地在胸口狂震,来人隐在黑暗里,很明显对方是知道她的,而相对的,她却连这个不速之客的性别都不清楚,更别提样貌了。

“你,安小姐,跟我走不?”那声音听起来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男的,沙哑,说了一句话能咳两次。

“这是什么地方,我娘呢?我爹呢?”

“你想想你在家闹成那样,咳….媒婆早把你的事迹传遍了。他俩面子全丢光,还能怎么样?咳咳…你不会认为自己还能回那个家吧?”那个男的鼻子往外冲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揶揄道。

“丢丢丢,丢面子!我就是他们的面子,不是人是吧?”安白卉怒上心头,声音也大了起来。

“别!你小点儿声。”那个男的慌忙打断她,“那肯定不能说这么严重,你一个女人,也来了月事,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爹也是为你好,那一棒槌是打给媒人看的,不然人家更要…咳…说你们安家没得家教,家风不好。到时候你这女儿砸手里了,他们怎么给你弟娶媳妇儿?”

安白卉的脸一下冷了起来:“你是谁。怎么对我的事那么清楚。”她想往后退,却又拽响了铁链,自由在此刻离她比以前更远。

“咕噜噜噜…”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对面的男的嗤笑了一声,继续说:“这样吧,我看你也饿了,咱们就长话短说。我带你从这鬼地方出去,但条件是你隐姓埋名不再回那个家。反正你爹已经把你卖了,买家就是那个出价最高的老头子,你去给他做妾,咳…你弟嘛,就白得一笔彩礼钱,说不准下个月他新媳妇儿就得进你们家门儿,到时候那地方可再没你这个外人的落脚之处了。”男的越说越得意,好像知道自己的话对安白卉是怎样一种打击,也预设了她必不可能拒绝自己的提议,胜券在握的声线,没有一丝迟疑。

“那你要我做什么?”安白卉压住想哭的念头,努力用最平稳的声音问道。”

“既然都是天涯沦落人,我也不瞒着你了。鄙人屈乐,是个卖丝的,走南闯北十年有余。结果今年年中行到临安一带,遇到个漂亮女人,她虽然蓬头垢面,但能看出原本家境不错,怕不是哪家的大小姐,结果一问,你猜怎么着?”

“该不会她也是和我一样被逼着嫁人,从家里逃出来的吧?”见这人已经自报姓名,安白卉放心不少,她半开玩笑地开始和对方聊将起来。

“错!她是从金家逃出来的四房姨太!我看她也就十岁有二,没多大,已经做了人家四房,这次是被她官人诓了,说是金家生意周转不过来,准备把她典当给什么下流去处,她听了下破了胆,连夜逃跑到临安,撞见了我。咳咳……我看她是个可怜人,也就带她一起上路了,没成想半路被衙门抓了去,说是…”

“你们关系不清不楚?”白卉也忍不住往这方面想,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年头哪能和一个不认识的男的光天化日走在一起,怕不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哪。

“天地良心,我向来对那方面的事儿不感兴趣,要不是不想成家,我又何必做商贾这行呢?继承老爹的作坊,正正经经过一辈子不是更顺,何苦要风餐露宿到处跑。”他叹了口气,粗糙的双手在互相摩挲。

“活该她运气不好,刚从金家脱身,金家就出事了。捕快一来,我就知道大事不好,顾不得把她拉上,我飞跑了大几条街,甩开他们眼线,最后翻进一个茅坑,浑身上下裹满了大粪扑在地上,直给我熏晕过去…咳…咳…”

安白卉不知要做何表情才算得体,她只觉得又可怕又可笑又可悲,没想到漆黑一片的环境竟给了她这点保护。

那男的咳了一阵子,清清喉咙继续说道:“等我醒来,周围都黑全了,人也没得,就听见苍蝇声嗡嗡嗡地在头顶响。我呕了一会儿,眼冒金星的,手底下能觉察到有虫子在动,不敢细想,我伸手就往岩壁上爬,顺着顶上的板子又出来了。趁着夜色无人,我顾不得一身脏臭,走到大街上,远远看到许多墙面上都贴上了通缉令,白天那捕快看到过我的脸,晚上就叫人赶出了水墨画像,别说,我这一眉一眼画得还挺传神,我想说老子犯了什么法,要费这大阵仗来搞我,结果上面写着:杀人偿命,线索悬赏。”他闭上了嘴,好像在回味当时那五味杂陈的苦楚。

半晌重又开口道:“我屈乐行得端、坐得正,不惹事,也别来惹我,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当时我就受不住了,蹲地上哭了一会儿,想想看事有蹊跷,还是得自己搞清是谁在给我安罪名。悬赏公告上写得还挺仔细,字那是密密麻麻。大街上站久了,怕有人经过,我索性撕下了一张,团团塞到背囊里,贴着墙角一路奔往城边的小溪,洗了把脸,顾不得休息片刻,沿着水路一路往南,才走到你们建德这块儿地界……”

“你还没说通缉令上到底说了什么。”安白卉提醒他,但随即她又被焦虑淹没,不知现在几更,要是耽搁太久,有人来了就麻烦了。

“总之,”白卉下定决心一般,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之,我信你是个好人,至于你的冤错到底是何情况、你要我跟你走到底有何打算,我都暂且不再追究,你既然觉得我对你有用,就先解开我脚上这对镣铐,我保证不把你的事儿说给第三个人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我泄露了你的真身,这条命你尽管拿去好了!”

“……那你跟我走?按我说的去做?”那男人声音中尽管依旧夹杂着怀疑,但明显振奋了起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安白卉掷地有声地回应道。

“哈哈哈咳咳,那是我们男人的台词,你个小丫头片子自称什么君子啊?笑掉人大牙咯…咳…”咯咯咯地,那个男的下意识地冒出这么一句,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信不过我,那我们就一别两宽,没什么好讲的。最坏的结局不过是我被老爹卖给那什么秃顶老头子做妾,而你就要一辈子过这种逃亡生活,一辈子怀念着你人生的分水岭——想必那滋味一定很臭吧。”安白卉见对方看不起自己,一股子气涌上来,不知是为了激将一下对方,还是恰好暴露了心里话。

那个男的不做声。黑暗里,她听见对方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得沉重。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在流逝,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鸡叫:“咯、咯咯咕——”树冠上,晨鸟的喧闹也愈加大张旗鼓起来,这真是不合时宜的热闹啊,是把人往地狱里送的锣鼓。

安白卉知道,这喧闹很快就会传递到人身上,届时,她会知道是谁把自己锁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土房,会去看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官人”,也许会成为下一个逃跑的金家小妾,被安上随便一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押送到断头台上……

她屏息静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对面的男的突然发话:“你不会被卖掉了。”

他冷冷地说,咳嗽声也停了。

“因为——”他的气息好像凑得越来越近——

“知道我故事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还没等白卉冷汗流下额头,门外突然响起了人声:

“老爷,您来看安小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