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关中郡,咸阳村。
这名字透着一股与自身毫不相称的大气,仿佛沾了那座一统六合的帝都的光。实际上,此地不过是渭水支流冲刷出的一个小小平原上,百十来户人家聚居的寻常村落。若非要找出与“咸阳”二字的联系,大概也只能牵强地说此地土地略带盐碱,而关中的太阳又确实毒辣。
村民们在咸阳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婚丧嫁娶,仿佛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外界的风云变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偶尔从行商口中听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故事。
然而,在这份近乎凝滞的田园牧歌中,十六岁的少年林越,却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像村里同龄的少年那般,或在田埂挥汗,或在沙场梦想功名,或早早学了手艺,为生计奔波。大多数时候,他都像此刻这般,懒洋洋地倚在村口那棵阅尽沧桑的老槐树下,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草茎,眼神放空,望着远处蜿蜒流淌的渭水出神。
村里的孩子们喜欢围着他转,哪怕他从不主动参与他们的游戏。他们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跟在林越哥身边,经常能在河边捡到亮晶晶的石头,或者发现从未见过的野果。林越对此的解释是:“你们太吵,把鱼都吓跑了,当然只能捡石头。”
村里的老人们看他的眼神则更为复杂。
他们记得林越那个同样“不着调”的爹,林啸。一个十年前声称要去寻访传说中“璇玑海”的怪人,驾着一面画着怪异骷髅头标记的破帆,乘着一条随时会散架的木筏,就那么消失在了茫茫渭水之中,再无音讯。当然,他们也记得,林啸当年抱着襁褓中的林越回来时,浑身浴血,却坚称孩子母亲是偶然邂逅的仙女并且她早已乘风归去。
这些近乎荒诞的故事,连同林越自身的一些特异之处,共同构成了村民们对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观感。比如,村里最凶的土狗从不敢对他吠叫,反而会呜咽着匍匐在他脚边,比如,他嘴里偶尔冒出的各种奇怪的词,再比如,眼前的徐伯,就不止一次在酒后念叨,说这孩子身上有种“清气”,不像凡尘中人,可惜被他那股子懒劲儿给耽误了。
“小越,又在这儿‘观水悟道’呢?”徐伯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浑浊的老眼里带着惯常的关切和一丝探究,“河边风大,小心着凉。”
林越回过神,冲徐伯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没呢徐伯,我在想,这水一直往东流,流到尽头,是不是真能看见我爹说的那个璇玑海。”
“你爹那话,听听就得了,别当真。”徐伯在他身边坐下,掏出旱烟袋,一边装着烟叶。
他把酒葫芦塞给林越,“喏,刚烫的,你小子就好这口。喝两口去去湿气,开春了,河边风还是带着凉意。”
林越随手接过来,也不客气,拔掉塞子仰头就吨吨吨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土烧酒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脸上却露出极度满足的神色。
徐伯闲聊了一会儿便走了。在他走之后,他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把酒葫芦潇洒地往腰间一别,拍拍屁股上沾的草屑和泥土,无视了几个还在远处探头探脑的熊孩子,朝着村外的渭水河边溜达过去。
去河边干嘛?自然是解决晚饭问题。徐伯给了酒,菜还得自己想办法。
林越的目标很明确——村西头王老五家的杂货铺后院。
王老五这人,五短身材,脾气火爆,还顶着个锃光瓦亮的地中海,是村里有名的铁公鸡。林越没少在他那儿吃瘪,十次有九次得挨鸡毛掸子。
他绕到杂货铺后面,熟门熟路地翻过半人高的土墙。王老五家后院不大,堆着些杂物,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里面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据说是王老五准备晚上自己下酒的。
此时正值黄昏,王老五正在铺子前面跟人唾沫横飞地吹嘘他年轻时“三拳打死镇关西”的英勇事迹,唾沫星子喷得比河里的浪花还高,根本没注意到后院来了“贼”。林越猫着腰,动作敏捷得像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到水缸边。他探头看了看,几条鲫鱼在水里悠闲地吐着泡泡,浑然不知危险降临。
“嘿嘿,就你了,看着最肥!”林越挽起袖子,屏住呼吸,闪电般出手。
手指精准地卡住最大那条鲫鱼的鳃,手腕一抖,便将那还在拼命挣扎的鱼提溜出水面。鱼尾巴甩了他一脸水珠,林越也不在意,迅速将鱼塞进怀里那个打了N个补丁、但还算结实的布袋里,袋口一扎。
得手!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正准备原路翻墙溜走,眼角余光却瞥见墙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定睛一看,是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正慢吞吞地从墙角的草丛里爬出来,两只绿豆小眼好奇地看着他。
林越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龟目前犯,
他恶向胆边生,一个箭步冲过去,想把这唯一的“证人”抓起来毁尸灭迹。谁知那小乌龟看着慢,反应却贼快,脑袋和四肢“嗖”地一下全缩进了壳里。林越抓了个空,只摸到一手冰凉坚硬的龟壳。
“嘿!你个小王八羔子,还挺机灵!”林越蹲下来,戳了戳龟壳,“出来!再不出来我把你炖汤喝!”
乌龟壳纹丝不动。
……
夕阳熔金,晚霞似火。渭水河畔,芦苇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鱼啊鱼,汝之不幸,乃命中注定;吾之口福,亦是天意使然。莫要怨恨,安心去吧,下辈子投个好胎,”林越用一根随手削尖的柳树枝,以一种近乎艺术的手法,干净利落地给了这条前途无量的鲫鱼一个透心凉。
他动作娴熟,眼神淡定,毫无半点心理负担。
很快,鱼皮被烤得焦黄酥脆,微微向上卷曲,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这香味很独特,混合了鱼肉本身的鲜美、河边柴火特有的烟熏气息、以及那种不知名香草经过火焰催化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丝辛辣和回甘的奇异芬芳,在傍晚清冽的河风里飘出老远,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如同百爪挠心一般。
林越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这混合着人间烟火与“独家秘方”的香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味道熨帖得舒舒服服,灵魂仿佛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升华。果然,什么老爹的秘密,什么村民的敬畏,什么修仙的传说,都不如一条即将入口的、自己亲手烤制的、倾注了“心血”的鱼来得实在和治愈。
这,才是咸鱼生活的真谛和最高追求啊!
就在他拿起烤得恰到好处的鱼串,哈着气吹掉上面粘着的几点草木灰,准备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顶级美味时——异变陡生。
头顶上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丝绸拂过琴弦般的风声,若有若无,却清晰地钻入耳中。
“嗯?”
然而,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一道淡青色的影子,如同没有丝毫重量的羽毛从他头顶上方掠过。那宽大而飘逸的裙摆边缘,如最轻柔、最顺滑的冰蚕丝,又似一片带着清冽寒意的雪花,轻轻地、几乎没有触感地拂过他的脸颊。
“好香,好白。”林越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这是一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淡青色的古朴长裙,裙摆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飘逸的流云暗纹。她的长发如最上等的墨缎,用一根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素雅玉簪松松挽起旁。
在林越完全无法理解、也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的呆滞目光中,少女动了。
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动作优雅到了极致,自然到了极致,轻轻地、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般,捏住了林越手中那根穿着烤鱼的、还带着炭火温度和鱼油的柳树枝。
然后……默默地,平静地,也不带任何犹豫或者征求意见的意思,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将那条凝聚了林越对咸鱼生活全部热爱和对美食不懈追求的烤鱼,从他僵硬的手里……拿走了。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自然得仿佛这烤鱼本来就该是她的贡品一样。
林越:“…………”
他张大了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点鱼油和调料粉末的手,又看看少女手中那条还在微微滴着油、散发着复杂香气的、原本属于自己的烤鱼。这……这……这特么的是什么神展开?仙女下凡……第一件事……是……抢……烤……鱼?!
这合理吗?这符合天条吗?!这还有王法吗?她们不都该是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喝风饮露、餐花食英的吗?抢烤鱼算怎么回事?
就在林越开始极其认真地思考自己是不是因为偷吃了王老五家水缸里的鱼而遭了天谴、产生了极其逼真的濒死幻觉之际,少女终于开口了。
“你渴望……修行吗?”
林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