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朱雀大街上飘散着槐花的甜香。程岩牵着那匹皇帝新赐的枣红马，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特意换下了官服，只着一件靛青色的圆领襕衫，腰间新赐的紫金鱼袋却依然醒目——这是持节巡边的凭证，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街边卖饴糖的老翁认出了他，颤巍巍地要行礼，程岩连忙摆手制止。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河东，这一走少说也要两月有余。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想要将这繁华帝京的景致深深刻进脑海。
“程大人好雅兴啊。“
清脆如黄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岩转身时，一驾青幔小马车正缓缓停在他身侧。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起，露出李明月那张明媚的脸庞。她今日梳着时兴的堕马髻，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花钗，衬得脖颈修长如天鹅。阳光透过薄纱披帛，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公主。“程岩拱手行礼，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这么巧？“
李明月轻巧地跳下马车，鹅黄色的裙裾在春风中翻飞，腰间环佩叮咚作响。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刚要伸手搀扶，就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听说程大人明日就要离京，“她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耳尖微微泛红，“我特意来...“纤长的手指绞着披帛的流苏，“来买些胭脂水粉。“
程岩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头涌起一阵暖意。他故意拖长了声调：“正巧我也要去西市——“话锋一转，“不如同行？“
李明月眼睛一亮，却又故作矜持地抿了抿唇：“这...不合礼数吧？“
“西市胡商云集，鱼龙混杂。“程岩一本正经地说，“李小姐独自前往，反倒不妥。“
小丫鬟在一旁捂嘴偷笑，被李明月瞪了一眼。最终，三人两马一车，缓缓向西市行去。程岩走在马车旁，时不时能闻到从车窗飘出的淡淡香气——那是他上个月托人送去的南海沉香。
转过街角时，一阵风吹乱了李明月的鬓发。心头突然一热。
“程大人可知西市新开了家波斯香铺？“李明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据说有从大食国运来的奇珍。“
“巧了，我正要去那里取一件东西。“程岩拍了拍马鞍旁的皮囊，神秘地笑了笑。那里装着一个青瓷小瓶，是他秘方配制的香露，足足花了半个月时间。
西市的喧嚣声远远传来，还未踏入坊门，浓郁的香料气息就已扑面而来。胡商们色彩斑斓的帐篷在夕阳下格外醒目，驼铃声与叫卖声交织成一片异域风情的交响曲。
“小心台阶。“程岩伸手虚扶了一下，李明月提着裙裾轻盈地跃下马车。她的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鞋尖缀着的珍珠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晕。
波斯人阿卜杜拉的香料铺子前挂着五彩琉璃灯，折射出的光斑在地面上跳动。铺子里陈列着各式奇特的器皿：大食国的铜香炉、天竺的象牙香料盒、还有来自遥远拂林的玻璃瓶，在灯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
“尊贵的客人！“阿卜杜拉操着生硬的官话迎上来，浓密的胡须上挂着几粒香料末，“新到的蔷薇水，要经过三次蒸馏...“
李明月好奇地凑近一个雕花银瓶，却被浓烈的香气呛得轻咳起来。程岩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接过银瓶闻了闻：“这是没药，太过浓烈，不适合闺阁之用。“
阿卜杜拉的小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年轻的恋人！我有更适合的...“他转身在柜子深处摸索起来。
李明月的耳尖瞬间红得透明，手中的团扇不自觉地加快了摇动的频率。程岩假装没听见胡商的话，目光却落在柜台角落的一个青瓷瓶上——那形状与他怀中的礼物如出一辙。
“找到了！“阿卜杜拉献宝似的捧出一个鎏金小盒，“大食公主用的香膏，用一百朵玫瑰才能制成这么一小盒...“
程岩看着李明月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从怀中取出那个青瓷瓶：“其实...我带了件小玩意。“釉面在琉璃灯的映照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用南海龙涎香配的，据说能留香三日。“
李明月接过瓷瓶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程岩的手掌。她小心翼翼地拔开塞子，一缕清冽的香气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前调是雨后的青竹，中调带着雪中梅的清冷，尾调却化作温暖的檀香。
“这...“她惊讶地抬头，杏眼中盈满惊喜，程岩道：“这香最配...“他忽然住了口，将后半句“最配你的气质“咽了回去。
阿卜杜拉识趣地退到一旁，却忍不住插嘴：“这位郎君好眼光！这香价比黄金啊！“
李明月将瓷瓶贴在胸前，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绣着缠枝莲的荷包：“我...我也准备了...“话未说完，铺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醉醺醺的胡人撞翻了隔壁的绸缎摊子，五颜六色的蜀锦散落一地。程岩下意识将李明月护在身后，手指已经按在了腰间匕首上。混乱中，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悄悄握住了他的衣袖。
“我们走吧。“李明月的声音轻轻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际，“去曲江池看看夜色。“
曲江池畔的垂柳在晚风中轻拂水面，荡起圈圈涟漪。远处画舫上的灯火倒映在池中，宛如散落的星辰。李明月倚着汉白玉栏杆，指尖轻轻划过新得的青瓷香瓶，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其实...“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晚风吹散，“我打算去晋阳游玩几日。“
程岩正望着池中一对交颈的鸳鸯出神，闻言一怔：“晋阳？“
“嗯。“李明月用团扇半掩着面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听说晋阳的牡丹开得正好...“她顿了顿，扇面下的唇角微微上扬，“正巧与大人同路一段。“
“这一路恐怕不太平...“程岩斟酌着词句，“听说潼关一带最近有流寇...“
“我有这个。“李明月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玉牌，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玉牌上刻着“如朕亲临“四个瘦金体小字，边缘盘着五爪龙纹——这是天子近臣才有的信物。
程岩突然想起临行前皇帝意味深长的眼神，和那句“朕自有安排“。他心头一凛，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点破。
“那明日...“
“辰时在延兴门外汇合。“李明月收起玉牌，忽然指着池中央最大的那艘画舫，“看，那就是'碧波摇'！听说他家的鲈鱼脍能切得薄如蝉翼...“
程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三层画舫灯火通明，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既然同路，这个给你防身。“
锦囊里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刀鞘上镶嵌着七颗米粒大小的明珠，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是...“
“按《鲁班书》打造的七星匕。“程岩轻声道，“刀身淬过药，见血封喉。“他没说这原本是准备留给自己防身的。
李明月的手指抚过刀鞘上的明珠，忽然抬头嫣然一笑：“那今日我做东，就当是谢礼。“
暮鼓声突然响起，惊起岸边一群宿鸟。程岩这才惊觉，竟已到了宵禁时分。
“糟了！“李明月轻呼，“我们得赶紧...“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厉喝：“何人在外游荡！“一队不良人提着灯笼朝这边奔来，腰间铁尺叮当作响。
程岩下意识抓住李明月的手腕：“跟我来！“
两人钻进一条小巷，七拐八绕地躲过追兵。李明月的裙角被墙角勾住，发出“嗤啦“一声轻响。程岩回头，看见月光下那一截裸露的脚踝，白得晃眼。
“在这边！“不良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程岩突然揽住李明月的腰，纵身翻进一户人家的后院。院中晾晒的衣裳成了绝佳的掩护，两人屏息躲在宽大的袍服后面，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奇怪，明明看见往这边跑了...“不良人的灯笼在墙外晃了晃，最终渐渐远去。
黑暗中，程岩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搂着李明月的腰。少女的发香混着方才赠送的香水味，萦绕在鼻尖。他慌忙松手，却不小心碰倒了晾衣架。
“哗啦——“
“什么人！“屋内立刻亮起灯光。
“跑！“程岩拉起李明月就往外冲。两人一路狂奔，直到确认甩开了所有追兵，才气喘吁吁地停在坊门下。
李明月鬓发散乱，玉钗不知何时掉了，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程岩也好不到哪去，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水。
“我们...我们像不像话本里私奔的才子佳人？“李明月突然笑出声来。
程岩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明日就要启程的凶险旅途。他郑重其事地整理衣冠，深深一揖：“此去河东，还望李小姐多加小心。“
月光下，李明月抿嘴一笑，从袖中取出个香囊系在程岩腰间：“这里面有安神的药材，到了河东再打开。“
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没入长安城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