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村口,不主动帮忙拿东西的莳柳主动慢下脚步,并伴等候。
等张却去与人打交道。
按照来前莳柳吩咐的,张却在十好几栋却只有两三户人住的小村里找到此行目标:
傩面雕刻师——罗长华。
罗师傅年逾七十,两个女儿均嫁本地,已是带孙子的年纪,大儿子是搞修建的,泥瓦匠,房子建在山下公路边,小儿子在城里首付了套房,人在外地打工。
老婆死好几年了,现在老房子里只他一人住。
儿子孝顺,想把老人接山下新楼房里住,刚好照顾。
他不愿意。
觉得山上一石一树都沾染了几十年劳作时印下的汗水,老屋四墙三瓦存藏了这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两者如同他的生命他的根,不能弃舍。
生于此,也将死于此。
谁也别来劝。
罗长华的父亲曾是村镇乃及乡上的傩祭法师,很小的时候罗长华就跟着阿爸学做脸子了。
一并还继承其父的衣钵,在父亲跳不动之后子承父业成了新一代傩祭祭司。
社会经济迅猛发展,人们的追求越来越宽广,山里的资源已经满足不了年轻一代的生活追求,大儿子跟他学刻了几年脸壳,索性丢了凿刀拿起砖刀,做别的糊口。
他的选择不说对,但却是最利当下的。
毕竟像雕刻傩面这种技艺,本来就不是为了谋生。
虽现在政府大力宣传民族文化,匠人精神,但能凭此手艺致富的寥寥无几。
多的是像罗师傅这样的,安于方寸天地,只为内心而坚持。
西南雕刻傩面具的人不少,凭此项技能登上国际舞台、报刊的具有名气的亦有。
但那些都入不了莳柳的眼。
其实,也能理解,现在越来越多人不喜欢名声响人味杂的东西,偏爱小众。
但是,莳柳一出山就生出这么小众一个兴趣,还没歇上两天就奔山涉水跑这老远地方来,张却闭眼都知道不会是来玩的。
至于真实目的,张却还没问出。
也不是没问出,只是问出的不完全。
问题多如海水的张却见缝插针,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口吐小作文一篇,仅换来七个字:我要刻两个面具。
不是买,是刻。
亲手刻。
山里人淳朴,张却编了个莳柳是他家不知哪个亲戚的后人,
只知道是这个地址——刻傩面跳大傩的人家,
莳柳家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
她记性又不好,
他要接她到外省去,走前想把先人提到过的亲戚看一遍,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张却说得声情并茂,凄凉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五分钟把老人就给忽悠亲熟了。
老人看着小伙子拎来的好几样看起来就不便宜的礼品,根本没怀疑的余地。
软中华一条,过年时村寨里一些打工回来的小伙儿就是抽的这种。
有人装给他过,没觉得比旱烟得劲,但小伙儿炫耀说:“老伯,你就不懂吃咯,勒个烟六七十一包!”
就是贵很。
不然也不会逢人就露出来。
这个城市幺哥一上门就送一条,不可能是乱认亲戚,有钱没地方放。
除了烟,还有两瓶酒,袋袋上写,赤水山泉酿造的高粱酒。
他识字,看得懂。
老人受宠若惊,感觉黑黢黢的老房子不好招待这些干干净净的客人把它们请山下老大家去坐。
说出想法前,他仔细又看看从出现就没说过一句话的莳柳,和善地问她家情况,他好想想记不记得这门亲戚。
莳柳只是看张却,眼中信息很明显:你自己搞定。
张却于是把罗老爹拥侧向一边,发挥十六年学业生涯练就的如簧巧舌,说他干亲小姑生来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前不久养她的亲人走了,就更加性情不稳定,没事还是不要跟她说话。
罗老爹回头瞄一眼,恍然明了,感叹:“长得啷个抻敨一个女子,竟然是哈的!”
莳柳:“……”
她听得见。
也听得懂。
不仅能听见俩人说的,张却心里蹦跶的小雀跃她也心知肚明。
张却在沾沾自得,觉得明面不能把她怎样,暗地里却能小小消遣她一下。
小样儿!
莳柳海棠花瓣一样红润的嘴唇轻轻扬了扬,延开不易察但阴邪一抹笑,怎么收拾他的方法显然在心。
旁边季逾淡淡瞄着她,欲笑不笑。
一张帅惨了的脸云淡天高。
他歪在木头靠背椅上,大腿跷二腿,一手夹着支铅笔,一手扶着靠在膝上的速写本。
眼光时而打量院左堆码的木头,时而凝望院右墙前陈放的刀锯斧凿。
真一副随时随地记录灵感的创作者作态。
在张却的介绍里,他是他的朋友,跟着来玩的,所以罗老爹就不过多关注他。
末了,罗老爹终于把要请他们到山下儿子家坐,老屋没有可以招待他们的东西的话说出。
张却应酬说不要紧,他们觉得山腰上风景好,在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山青风凉的,还能看到远处的大风车,很喜欢。
莳柳从油光滑亮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小板凳上起身,拿起门前长桌上一个准备上漆的面具,用老人顺耳的黔地话说:
“我想做这个。”
张却一秒会意,转头把罗老爹搞定。
晓得客人要玩两天,罗老爹拿起按键款声音超大老年机,给住山下的儿媳打电话,让她来帮忙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
天擦黑时,罗老爹的儿媳背着她岁半的孙子,捕着城里人的车尾气吭哧吭哧爬了上来。
手拎着些时令蔬菜和自家熏的腊肉。
高原的夏天天黑的晚,八点还亮堂,吃饭在屋外。
帮忙完,罗家媳妇随即又下山去。
晚上,在石墙石瓦的被柴火烟熏得黑乎乎的矮屋合襟危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的罗老爹就在门口哗啦哗啦忙起来。
“咚咚咚……”
“咣咣咣……”
莳柳不想早起见人,因为没法回答老人家可能会问有关家里事的问题。
罗家老屋除了老人没什么人住,床铺自然有限。
勉强倒腾出两床铺来,还都是霉味浓烈的。
莳柳是女士,独占一间,张却不得已只能和季逾挤。
主要是季逾不得已。
因为和季逾“亲密接触”后,他更加发现了帅得不给人留活路的季·绣花郎·逾真的是块捂不热的冰。
躺一张床上跟他聊天,永远只能听见他“嗯”、“哦”、“没有”、“不知道”、“不认识”等等回答。
一句正常话没有。
如果莳柳不嫌弃,他宁愿到她房间跟她一处,打地铺也行。
因为女神只是看起来冷,心却是温软的,否则也不会帮他提东西。
季逾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