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二年,深秋时节。
阿苏勒踏入黑水镇地界时,恰逢落日西沉。远处祁连山的轮廓宛如一把锈蚀的弯刀,将如血的夕阳切割得支离破碎。狂风裹挟着砂砾,狠狠地打在脸上,带着塞外独有的粗粝之感。
二十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这个噩梦起始之地。
镇口的界碑已然倾斜,上面“黑水镇”三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阿苏勒伸手轻轻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指尖传来丝丝凉意。碑底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好似干涸的血迹渗入了石缝之中。他缓缓蹲下身,鼻尖几乎贴到石面上——没错,是血,而且颇为新鲜,至多不超过三天。
“这位爷,看着面生啊。”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苏勒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站在三步开外,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他。老头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摇曳不定,在他那皱纹纵横的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我从西域而来。”阿苏勒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弯刀,“回老家中看看。”
老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原来是萨满家的小子回来了。二十年啦,你爹娘坟头的草都长得比人还高喽。”
阿苏勒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离开时年仅七岁,这老头竟能一眼将他认出。
“您认识我父母?”
“认识?嘿嘿……”老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手中的灯笼随着他的颤抖晃动得愈发厉害,“这镇上谁不晓得被五鬼抬走的萨满一家?”
五鬼抬棺。阿苏勒只觉后颈一阵发凉。即便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域,这个如诅咒般的词汇,也常常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老丈,如今镇上还有萨满吗?”
老头突然收起笑容,将灯笼往阿苏勒脸前一递:“你不就是嘛!萨满的血脉,走到哪儿都洗不掉。”他向前凑近一步,腐臭的口气喷在阿苏勒脸上,“听老汉一句劝,趁天还没全黑,赶紧走吧。黑水镇可不欢迎萨满,更不欢迎从阴间爬回来的死人。”
阿苏勒正要追问,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老头脸色瞬间大变,转身就朝着镇子里狂奔而去,连灯笼都顾不上了,纸糊的灯罩落在地上,瞬间就被火舌吞没。
“走水啦!铁匠铺走水啦!”
呼喊声从镇子中心传来,阿苏勒稍作犹豫,便朝着声源处飞奔而去。越往镇中心,街道两旁的房屋越发破败不堪,许多房屋显然已多年无人居住,窗户犹如空洞的眼眶,冷冷地注视着匆匆跑过的陌生人。
铁匠铺前已经围了一圈人,奇怪的是,并没有看到火光。人群中央,一个身着蒙古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大声呵斥着几个衙役维持秩序。阿苏勒费力地挤进人群,一股焦臭味扑面而来。
铁匠铺的门大开着,里面一片漆黑。门口的地上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形状扭曲得如同被雷劈过的枯树。然而尸体周围的地面却完好无损,甚至连一根草都没有烧着。
“让开!都让开!”蒙古官员转身时看到了阿苏勒,明显愣了一下,“你是……”
“巴图?”阿苏勒认出了童年玩伴那双标志性的灰绿色眼睛。
“长生天啊!阿苏勒!”巴图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啥时候回来的?”
阿苏勒还没来得及回答,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出来,扑在焦尸上嚎啕大哭:“当家的!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咋活呀!”
巴图示意衙役把女人拉开,低声对阿苏勒说:“赵铁匠,今早还好好的,午时有人发现他死在铺子里,就成这样了。”他指了指焦尸,“奇怪的是,除了他,铺子里连一块木炭都没烧着。
阿苏勒蹲下身,强忍着刺鼻的焦臭味,仔细查看尸体。赵铁匠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间透出一丝金属光泽。他轻轻掰开那已然碳化的手指——一枚铜钱映入眼帘,上面铸刻着古怪的符文,并非常见的至正通宝。
“这是什么?”巴图凑过来问道。
阿苏勒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被尸体脖颈处的一个印记吸引住了——五个黑色的指痕,好似被无形的手掐过一般。那形状他再熟悉不过,二十年前,他父母的尸体上也曾有过同样的痕迹。
“五鬼抬棺……”阿苏勒喃喃自语。
巴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你说什么?”
阿苏勒站起身,环顾四周。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人神色异样。一个戴着波斯风格头巾的色目人正眯着眼睛打量他;一个身着汉人长袍的白面书生摇着折扇,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人群末尾的一个老妇人,她身着萨满服饰,脖子上挂着一串兽骨项链,直勾勾地盯着阿苏勒,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念咒。
“巴图,我需要详细查看一下尸体。”阿苏勒压低声音说道,“这绝非普通的命案。”
巴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天黑后到我衙门来。现在人多眼杂。”说完,他大声吩咐衙役把尸体抬走,又安抚了哭嚎不止的铁匠妻子几句。
人群渐渐散去,阿苏勒留意到那个色目人朝他走来。
“这位壮士看着面生啊。”色目人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蒙古话说道,“在下哈桑,是镇上的税吏。”
阿苏勒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哈桑的目光在他腰间的弯刀和胸前的狼牙护符上停留了片刻,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萨满的后人?有意思。黑水镇很久没有萨满了,自从……”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那场大火之后。”
“你知道那场大火?”阿苏勒警觉起来。
哈桑耸耸肩:“听老人们说的。二十年前,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死了半个镇子的人,据说原因是……”他压低声音,“五鬼抬棺。”
一阵冷风吹过,阿苏勒的护符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哈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那是……萨满的法器?”
阿苏勒下意识地捂住护符:“家传的小物件罢了。”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哈桑舔了舔嘴唇,“阿苏勒先生,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完,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去,靴子在尘土中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阿苏勒决定先找个地方落脚。他记得镇子东头有家客栈,便朝那个方向走去。路过一条小巷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耳边似乎传来细微的窃窃私语声。他猛地回头,只见巷子深处隐约有五个黑影抬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一闪而过。
阿苏勒拔出弯刀追了进去,然而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留着几滴黑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粘稠、冰冷,带着铁锈般的腥味,是血,但颜色比常人的血更深,几乎发黑。
“你看见了,是不是?”
一个沙哑的女声从背后传来,阿苏勒惊得差点跳起来。是那个萨满老妇人,她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墙上。
“看见什么?”阿苏勒警惕地问道。
老妇人没有回答,而是从脖子上取下一串兽骨项链,颤抖着递给阿苏勒:“拿着,孩子。你祖母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
阿苏勒接过项链,只见兽骨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寒冰。
“她……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老妇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血咒已经开始了,五鬼抬棺,二十年一轮回。你是最后一个萨满血脉,它们来找你了。”说完,她转身就走,速度快得不像个老人。
阿苏勒追出巷子,老妇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风呼啸,吹得镇上的招牌吱呀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他握紧兽骨项链,上面的符文突然变得灼热,烫得他手掌生疼。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阿苏勒这才想起与巴图的约定。他最后看了一眼老妇人消失的方向,转身向镇衙走去。路过铁匠铺时,他注意到门口的地上有个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一枚铜钉,钉身上缠着一缕红绳,绳子上串着五颗小小的骷髅头骨,只有黄豆大小,却雕刻得栩栩如生。阿苏勒捡起铜钉的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嚎声,吓得他差点脱手。声音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幻觉。
铜钉、兽骨项链、焦尸上的黑手印……这些零碎的线索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唯一确定的是,二十年前带走他父母的那场灾难,正在黑水镇再度上演。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躲在柜子里瑟瑟发抖的孩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