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
奶奶的声音从厨房飘来，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音。我正蹲在柴墩上扒拉午饭，搪瓷碗里的青菜糊还没咽下去，就看见她站在灶台边，围裙上沾着面粉，眼神像被风吹乱的线团，慌慌张张的。
“去堂屋看看你妈。”她往那油腻腻的围裙上擦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什么擦掉。我握着筷子的手顿住，忽然想起爸爸陪妈妈回家看病那天，提回来的蛇皮袋里叮铃哐啷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满满一袋硬币，是他们攒的留给我花的。而我每天都会偷偷摸出几枚，买校门口的辣条，以为只要不看见妈妈，就不会被发现。
竹摇椅在堂屋的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妈妈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夏天的薄被。她的脸比墙上的石灰还白，嘴唇发紫，像朵晒蔫的牵牛花。村里的婶婶朝我招手：“来，扶你妈的腿，让它们并拢些。”我踉跄着上前，触到她的小腿时猛地缩回手——那么凉，像冰箱里冻过的萝卜。
“快叫叫你妈妈！”不知道是谁在推我。我盯着妈妈微张的嘴，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像片薄得透明的纸：“妈……”
她喉咙里回应了我一声，不到一分钟，突然发出“咕噜”一声，眼皮动了动，嘴角涌出白沫，顺着下巴滴在摇椅的竹篾上。不知谁把我推到墙角，我看见爸爸跪在地上，双手托着妈妈的后脑勺，拇指一下又一下抹她的眼皮，好像想帮她把眼睛闭上。可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白上爬着红血丝，像夏天暴雨前天上的闪电。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秒针每跳一下，妈妈胸口的起伏就轻一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爸爸突然扑过来，裤膝盖磕在堂屋的地上，：“快打120！救护车！救护车啊！”他的手在裤兜乱摸，钥匙串掉在地上，叮铃哐啷滚到我脚边，和我偷拿的硬币一个声响。
不知道是谁说：往妈妈嘴里塞白糖，白色的颗粒撒在她嘴角，可现在她的嘴张着，像干涸的井口，白糖滚进去又滑出来，掉在脸颊两旁，像撒了把碎玻璃。我看见爸爸攥着她的手，拇指反复摩挲她的虎口，那是平时他哄我吃药时的动作。后来不知谁喊了句“抱床上去”，爸爸抱起妈妈时，她的头歪在他肩上，像个没了线的木偶。
“砰”的一声，枕头掉在地上。妈妈躺在床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睡着了。堂屋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走。村里的邻居把我按在床前的草席上，膝盖硌得生疼。我盯着妈妈的鼻尖，等着她像平时那样突然睁眼，刮我的鼻子说“小调皮”，可是没有。
我只知道这个时候我很伤心，我撕心裂肺的哭着哭着，我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经擦黑，蝉在窗外叫得刺耳。我光着脚跑到妈妈躺着的房间，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妈妈身上盖着白布，像盖着一床月光。我想起电视里的情节，伸手掀开白布角，她的脸苍白得发青，嘴唇抿成一条线。我伸出食指，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探她的鼻息——没有风，像冬天冻住的湖面。
我摸了摸她的脸，比白天更凉了，像是把夏天的太阳都吸走了。墙角的蚊香冒着细烟，旁边放着半碗没吃完的白糖水，碗沿爬着一只蚂蚁。远处传来大人的说话声，混着锅碗瓢盆的响，可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妈妈，还有竹摇椅在风里轻轻晃动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们让我跪在草席上，给妈妈烧纸钱。火光映在白布上，我突然明白，那个对我严厉切会护着我的人，再也不会应我的“妈妈”了。窗外的月亮很圆，像妈妈生前总说的“白玉盘”，可这个晚上，盘子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