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梁群臣殴特使 萧岿负荆未央宫
- 四国演义Ⅱ:兰陵王之怒
- 韩小博
- 10749字
- 2025-06-13 13:56:26
盛夏的太阳又毒又辣,仿佛烈性的毒酒下肚,让人多活一瞬都嫌腻味。
但来自长安的圣旨比太阳还毒,字字带刀,正凌迟着萧岿的心。
身为西梁的皇帝,却要穿着天子冕服,率领文武百官接另一国——北周皇帝的圣旨,这对萧岿来说本就是奇耻大辱,即便他可以站着接旨。
更让他气愤的是圣旨正文的第一句就是:西梁藩属,负恩小国,兰陵萧氏,鸮鸟生翼。传说中鸮鸟十分不孝,母育其长大,生出翅膀后啄母眼睛而去。而且萧、鸮同音,用这样的字眼儿哪是对一国之君,分明是老子训斥儿子!
最让萧岿无法容忍的是兰陵萧氏乃四海大姓、天下一等豪门,从汉朝开国宰相萧何起,历经二十几代人的厚积,才薄发而出,先后创立了南齐、南梁、西梁三国。三代出一个贵族,十代出一个皇族,这样一个高贵的姓氏举族被骂为忘恩负义的小人,让面如玉色的萧岿脸色不免有些狰狞,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且由于皇冠前缀的旈帘的遮挡,不为人所察觉。
在他身前的御阶之上,一个脸、鼻子、人中都奇长,有着面相学上所谓“三诈”脸面目的中年人正无视西梁君臣的愤怒,继续宣读着诏令。他就是北周特使、大冢宰宇文护的心腹吕思明。
只听他代表北周天子宇文邕痛骂了西梁一通后,才道明来意——北周决定兴兵东征,攻打黄河东面的老对手北齐。打仗打的是兵丁,北周计划派兵三十万,目前尚有十万人的缺口,所以勒令萧岿在本国募集十万大军,一个月为限,随时听候调遣。
“……钦此。”宣读完圣旨,吕思明将圣旨折好,示意萧岿及众臣接旨。
钦此意为天子亲自写完了,但萧岿知道,这份圣旨绝不是宇文邕所写,更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北周真正的主宰、权臣宇文护的意思!
于是吕思明看到了令他愤怒的一幕:萧岿原地不动,孤傲如苍松,他的大臣们亦是纹丝不动,且个个昂首挺胸,毫无畏惧可言。
“尔等想抗旨吗?”吕思明目光狠戾了起来。
萧岿淡淡道:“当然不是,只是接了旨,也无法执行。”
“为何?”吕思明的口气更像是天子。
“我西梁国小民寡,诸郡人口加起来不过二十三万。扣除一半的女人,即便是算上老弱男丁,也凑不齐这浩浩十万之众!”
尚书令蔡大宝、中书监刘盈、五兵尚书王操等西梁高官也纷纷发声,指出这道圣旨乃是强人所难。
“贵国国都江陵乃通都大邑、四方通衢,长沙、武陵等郡民富地广,依我看凑足十万人绰绰有余。”吕思明寸步不让。
蔡大宝据理力争,言明江陵九年前被北周迁走十万百姓,所谓的通都大邑早已名存实亡。西梁地处北周、北齐、南陈三国的夹缝之中,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多年来饱受战火摧残,所谓民富地广早已沦为地广人稀。
吕思明狭长的脸上陡然蹿起一团火,大步经过萧岿,来到蔡大宝等跪坐的百官中间,戟指众人道:“圣旨上果然说得没错,尔等皆是负恩小人!有你们这些人在,西梁岂能不沦为负恩小国?”
骂人可以,辱国则如同把祖宗、亲戚、儿女通通羞辱了一番。蔡大宝等人顾不得什么宗主、藩国之礼,纷纷起身要与吕思明争辩。这厮却突然转到萧岿身前,亮出了宇文护给他预备的屠刀。
“陛下非亡国之君,但你的臣子皆为亡国之臣。既然他们不愿配合大周东征,那我就把他们全部迁往长安,给我大周的贤君良臣为奴为仆!”
萧岿眼前原本静止的旈帘霎时晃动起来,朱、白、苍、黄、玄五色玉珠乱撞一气,几欲滚落。如果所有大臣被带走,岂不朝堂一空,国将不国?
蔡大宝等人更是惊怒交加。就在九年前,宇文氏大军攻破时为南梁国都的江陵,将城中百官、名士、名医、名家统统掳走,不从者就地斩杀,顺从者中年老体弱者病死途中的不胜枚举。如此暴行,他们还要重演一次,实属可恶!
“或者,如果陛下于心不忍,那就让出帝位,我大周自会派一位严刑峻法的明君前来,好好调教一下他们,让他们知道何为知恩图报、天命当遵。”吕思明终于图穷匕见。
“特使是要朕做亡国之君吗?”
索要兵马是假,索要皇位是真,萧岿虽然后知后觉,但并无意外。但意外的是六部尚书中最年轻的起部尚书岑善方竟然上前,一把揪住吕思明的衣领,当堂大吼起来。
“什么叫忘恩负义?贵国掳走我十万同胞,让千家万户生离至今,难道是恩?江陵城本为荆襄之首,被尔等一分为二,只留东城与我建都,难道是恩……”
岑善方虽然现居文职,但曾经攻城略地的他腕力惊人,吕思明用尽全力也未能挣脱,只能向身后的几名北周侍卫求救。
孰料那四五个侍卫刚一抬腿,尹正、马武等几名大将就冲上去,将其掀翻在地,予以制服。
“还有,去岁不是我们军民合力抵抗北齐、南陈,你们的襄阳早就丢了!”中书舍人甄玄成也加入了声讨的行列。
去年的江陵之战中,他在为守军运送饭食时,胸部曾中过一箭,至今说话还有些气短。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围了上来,找吕思明理论。但即便众人唾沫飞溅,也只喷满了吕思明的半张脸,因为他的脸实在是太长了!
吕思明仗着自己是特使,大声回击道:“些许苦劳,也敢邀功?我看你们都活腻味了,再敢咆哮,我就地取了尔等的狗头!”
这下一个人爆发了,他就是度支尚书傅准。去年江陵被围,他为了诱骗北齐人上当,连身陷北齐境内的亲弟弟都牺牲了。如此大的付出,却被说成是“些许功劳”,他岂能不恼怒?
不过文人之怒和武人之怒不一样,后者惯于靠拳头发泄,前者惯于靠舌头发泄。傅准原本是计划舌战到底的,但吕思明此獠明摆着不想讲道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堂堂七尺男儿!
气急之下,傅准不知哪儿来的邪气,竟然冲上去一口咬住吕思明的脸,任凭后者喊破了喉咙,也不见他松口。
“再不松口,我夷你三族!”吕思明恶狠狠地喊道。
弟弟就属三族之内,这让傅准彻底爆发了,上下牙齿一使劲,硬生生连皮带肉咬下来一块!
吕思明痛得一声惨叫,几欲昏厥。然而傅准一口啐掉脸肉后,并没收手,反而抡拳朝着吕思明就是一顿猛砸。
吕思明这下不敢嘴硬了,怒吼成了哀号,连声向傅准求饶。看到此獠瞬间变成了丧家犬,甄玄成、岑善方受傅准感染,竟然也上前拳脚相加起来。其他官员原本还顾及斯文,见几人打得如此解气,也加入了群殴者的行列。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皇宫大殿顿时去了庄严感,喊打声、叫骂声和哀求声充斥其间,如同这是一间被砸场子的高级赌坊。
眼看再这样下去就要出人命,大殿正中的御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清亮无比的暴喝——住手!否则就别做我西梁之臣!
言罢,再无重复。
后加入的大臣们先住了手,然后他们又拼命拉住了岑善方、傅准等人。御阶之上,萧岿目中生电,以从未有过的冷峻怒视着众人。
“君子是天地的法度,尔等身为臣子,知法犯法,御前失仪,如何做这天地间的法度?”
萧岿冷冷地扫过众人,有人为了放开手脚,脱去了朝服,有人想插进人群,被踩掉了棉袜……当然,最惨的还是吕思明,满脸血污不说,发髻还被扯成了鸟窝,官服被扯成了破布,龟缩在地上连哀号的力气都没了,只有一阵阵的呻吟。
被萧岿痛斥了一番,西梁众臣也冷静了些许——殴打宗主国特使,这可是夷三族的大罪!
趁他们恢复了一些理智,萧岿示意未参与群殴的蔡大宝派人将吕思明抬起来,送往驿馆将养,并安排太医随行前往诊治。
虽然现在只剩下呻吟的力气,但抬出大殿的一刻,萧岿分明从吕思明的眼中看到了无穷的恨意。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吕思明是宇文护的第一心腹,宇文护又是北周的实际统治者,此獠的意志某种程度上就等于北周的意志。这样一个实权人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咬破了脸面,那不就等于咬破了北周的脸面吗?
傅准想到此,立即从地上捡起被挤掉的进贤冠,重新戴好后跪倒在地,郑重地向萧岿请罪:“今日之事全因罪臣而起,我这条命,还有全家上下三十八条命,全部交给陛下了,但凭发落!”
岑善方也在旁边跪下,并奉上全家人的性命,请求与傅准一同受过。随后,其他官员不管有没有参与斗殴,也全部跪于御阶之下,请求萧岿发落。
萧岿定定地注视着殿中跪得满满当当的百官,半天才开口:“诸公无罪,都起来吧。”
众人以为他是说气话,全都一动不动。
“真正的罪过都在朕一人身上!”萧岿叹气道,“国有三罪:主弱臣强,大权旁落,此罪一也;天子昏聩,宠幸奸佞,此罪二也;弱国居富土,小国居要冲,此罪三也。我西梁罪在其三,所以才招来宇文护的觊觎,此乃国君之罪,诸公不过是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何罪之有?”
萧岿一席话说得众人老泪纵横,更加自责。
傅准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便问:“如果陛下不惩罚我,如何过宇文护那关?还请速速取走这颗人头!”
“朕自会去长安请罪。朕走之后,望诸公齐心勠力,守土卫国,了却朕的后顾之忧。”萧岿的声音一如往常,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从来只有臣子替国君受过的先例,哪有国君替臣子揽罪的道理?傅准、岑善方等人恨不能把脑袋磕破,说什么也不让萧岿孤身涉险。
萧岿苦笑一声:“众卿以为留在江陵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就见殿外有内侍一路小跑来到御阶前,禀报说江陵总管崔士谦已在宫门之外,要求见驾。
崔士谦名为江陵总管,实则是北周派驻江陵的“太上皇”,占据着江陵西城,专门监督西梁朝廷的。今日特使吕思明前来宣旨,他作为当地首吏自然有责任保证其安全,所以一直在宫门外候着。刚才见吕思明横着出了宫门,当下便来兴师问罪了。
崔士谦性情酷烈,对西梁一向不善,众臣情绪不免又激动起来。
萧岿示意众人各回各司,只留下蔡大宝、刘盈、王操“西梁三巨头”在侧,然后请崔士谦上殿。
崔士谦很有宗主国大臣的自觉,穿着鞋子、腰挎佩剑、迈着大步就来到了殿中——按照君臣之礼,朝见天子要脱鞋、迈小步、卸去兵刃,除非曹操一类的权臣才能如崔士谦这般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崔士谦别看年过五旬,步子却迈得飞快,大有神挡杀神的架势。
坐上这皇位,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萧岿的耳边不禁响起了父皇的临终之言,同时攥紧了袖袍之下的拳头。
“梁侯,速速把行凶之人统统交出来!”脚步还没有停下来,崔士谦就急不可耐地逼迫萧岿这个一国之君下令。
见他如此不敬,执掌兵权的王操便要出列,萧岿及时阻止了自己的这位舅爷。
作为“行凶之人”的主子,萧岿并没有躬身赔礼,而是继续端坐于龙椅之上,连声音都如往常一样洋洋盈耳。
“我国没有行凶之人,只有仗义执言、仗拳直谏之臣,使君来错了地方吧?”
崔士谦顿时怒目切齿,戟指萧岿:“食宗主国特使之肉也叫仗义执言?下一次是不是要啖其血、啃其骨了?”
崔士谦满以为辩才无双的萧岿会与他逞口舌之快,如此他就不与其废话,直接发信号调动西城的大军前来抓人。没想到人家却来了着儿单刀直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使君想让贵国保有这强秦之势,还是丢了荆襄、巴蜀之地,滚回关中?
崔士谦愣住了,现在的北周占据关中、巴蜀、荆襄之地,其中关中为进退之本,巴蜀为钱粮之源,荆襄为东进、南下之基,一如攻灭六国前的秦国。此乃一统天下之资,怎可轻言失去?
“梁侯什么意思?”
“巴蜀、荆襄为南朝宋、齐、梁三代所有百余年,贵国得到巴蜀不过十年,占据荆襄不过九年,根基不稳。如今的南陈早有收复两地之意,他们一旦打下我江陵,就可沿长江逆流而上,北攻襄阳,西入巴蜀,你说这江陵是不是不能丢?”
的确如此!崔士谦心中暗忖,长江下游全为南陈所有,江陵地处长江之中,如同一个塞子,堵住了南陈西进的道路,所以万万不能有失!
但他面上还是继续问罪:“江陵丢不丢和惩办恶徒有什么关系?”
见他已入彀中,萧岿便道:“当然有关系!想必圣旨的内容你是知道的,大冢宰宇文护无非是想逼朕让出这西梁皇位,但民心不可违,吕思明被殴就是民心之表现。如果大冢宰非要强迫,朕丢了皇位是小,但西梁军民愤而抗之,给南陈造成可乘之机可就严重了!”
崔士谦心中不免有些打鼓,这西梁建国不过九年,南陈立国刚刚六年,二者之前同为南梁一家之地,不仅百姓沾亲带故,官员更是互为同袍、旧友、师生,可谓藕断丝连。一旦西梁人被逼急了,拿国土投献南陈是必然的,毕竟在他们心中南陈是分家的兄弟,北周是巧取豪夺的恶邻。
“更棘手的是,”萧岿适时加重了语气,“南陈水师天下无敌,光是金翅大船就有千艘。他们要是逆江西去,贵国挡得住吗?”
大周连水师都没有,当然挡不住!崔士谦终于知道小小的江陵是多么重要了。
看他脸上的怒气已散去大半,萧岿终于刺出了决定性的一“舌剑”:“贵国先帝宇文觉天资聪慧,宇文毓明敏有主见,却先后……”
先后被宇文护所杀!崔士谦心中补充道。
“如果是他们其中一人健在,必不会强逼我西梁,做此杀鸡取卵的蠢事。”
这……崔士谦眼前的萧岿眼中无物,却如明镜高悬,正像当年本有机会成为一代贤君,不,就是一代贤君的明皇帝宇文毓陛下。
以崔士谦的才能,做个尚书、中书侍郎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因为他对宇文护废黜宇文觉、毒杀宇文毓不满,才自请外放地方,多年来不曾踏入国都长安一步。
这个该死的萧岿,怎么什么都被他看穿了?不过江陵事关国运,且听他怎么说……
崔士谦重新板起脸道:“但殴打特使,乃是冒犯国威的大罪,老夫也无权一笔勾销。”
“不劳使君费心,只需——”萧岿忽然从龙椅上起身,向其作揖,“不让我西梁忠勇之士受罚,百姓受牵连。至于这罪过,朕自会前往长安,向大周天子负荆请罪!”
“你要去长安?”
“今日就走。”萧岿的揖礼更重了一分,“使君可否成全?”
不给吕思明恶人先告状的机会!崔士谦终是点了点头:“我也会上书天子,公允地将今日之事讲个清楚明白。”
“请使君即刻书写,并派一亲信之人作为信使,随我一同上路!”
“这……”崔士谦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身为藩国之君,要先上奏获得批准,方能进京,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崔士谦这下明白了,萧岿是想借他的人作掩护,好顺利混入长安。在信使将信送到大周天子手中的同时,他突然以请罪者的身份出现,主动出击,不给宇文护反击的机会。
此子果然好手段,崔士谦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萧岿郑重道谢,御阶下的蔡大宝三人也一同谢过。
“为国分忧,职责所在,你们无须谢我。”崔士谦话锋一转,“尔等敢有异心勾结南陈,老夫第一个不饶!”
放心,朕的志向是灭掉南陈,让我兰陵萧氏再拥有这江南半壁,萧岿心中暗道。
送走了崔士谦,萧岿随即提拔蔡大宝三人为录尚书事,并称“录君”,在自己去长安期间共掌国政。同时命右军将军马武为护驾总管,调集二十名禁军,随自己轻装快行,前往长安。又交代闯了大祸的傅准一件秘密任务,令其随后跟来。
萧岿此去长安,最为担心的自然还是南陈,所以又令蔡大宝密切注意其动向。
国事安排妥当,萧岿这才换上一身常服,在马武的随扈下,与崔士谦的信使、江陵副总管田弘一起快马加鞭从陆路经襄阳,直奔长安而去。
这一次是在劫难逃,还是经历又一次劫后重生,萧岿心里没底,但就是死,他也要用自己的性命保住西梁。此外,去年妻子张雪瑶和四岁的儿子阿宝被强行掳到长安为人质,至今未归,他此去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他们,保他们母子平安。
萧岿为了尽早赶到长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每逢驿站便买一批新马,然后立即上路,真正做到了马不停蹄、昼夜不息。如此紧赶慢赶,终于在五天后的一大早赶到了北周的国都长安城。
五年前,他曾受父皇派遣,来长安朝觐过时为北周皇帝的宇文毓。那次风度翩翩的宇文毓亲率文武百官,出鼎路门三里迎接,还与自己序齿,以兄弟相称,完全没有一点儿高高在上的宗主国当家人的架子。孰料三年前,这样一位宽厚仁慈、有尧舜之风的皇兄竟被宇文护毒死,北周名义上的主人换成了他的弟弟宇文邕。而宇文护则大权独揽,对内专横跋扈,对西梁也是如后娘一般只见雷霆,不见雨露,毫无仁爱之心。
今日故地重游,心情与五年前可谓天壤之别。
萧岿正心事重重中,就听马武在旁提醒了一声:“陛下,鼎路门到了。”
萧岿这才收起心绪,仰首打量起眼前巍峨的城门来——正中一座高耸遮天的重檐式阙楼,形如高昂的凤首。两侧各有一排雕栏画栋的副楼,首尾再各起一座阁楼,形如一对飘逸的双翼。整座城门如振翅待飞的凤凰,啼鸣九天间正接受百鸟朝拜。
没错,这就是七百多年前,先祖萧何为大汉国都长安设计的“安门”,样式名曰“五凤楼”,希冀五凤齐临,祥聚天下,国泰民安。时过境迁,一统天下的大汉王朝早已不复存在,换成了这群雄逐鹿的大争之世。如今国泰民安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问鼎天下之路越走越宽,越走越阔,所以有了“鼎路门”之名。
我西梁虽小,但也是当今天下四足之一。今日既然来到了这鼎路门,断然不能辱没了萧何公的英名!
下定了决心,萧岿深吸了一口气,一夹马腹向鼎路门走去。
有了田弘的身份掩护,萧岿和一众手下顺利进了城。田弘带着他们先到驿馆安顿,然后便拜别离去,准备今日递陈奏疏之事。
萧岿侧面打听过,这田弘与崔士谦年龄相仿,秉性也有些相仿,都是对宇文护先后弑杀两位天子心有不满,所以才放着好好的骠骑大将军不做,跑到岷州、江陵等地做地方父母官,干起了文职。对于他,萧岿是可以放心的。
萧岿刚刚安顿好,便有一位苍髯皓首的老者——他的开蒙恩师沈重前来拜见。
沈重在西梁官居中书舍人,去年作为使臣被派到长安觐见宇文邕。宇文邕敬他是江南名士,当今世上最精通《周礼》的大家,竟强行留下至今。沈重索性在长安广交权贵,不仅与九年前从江陵被掳至长安的旧时同僚来往频繁,还成了许多北周勋贵的座上宾,遂成为萧岿在长安的眼睛和耳朵。
事实上,吕思明还未出长安,萧岿就知道了圣旨的大致内容。所以这次离开江陵前,他一早已飞鸽传书给沈重,请他密切注视朝中的动向。
再次见到沈重,萧岿不觉眼前一亮,花甲之年的开蒙恩师还是那般昂首七尺、气宇不凡,长须飘飘间竟有世外高人之感。
萧岿赶紧上前一拜,沈重坦然受之,然后扶起萧岿仔细打量了一番:“为天子一载,腰带数移孔了吧?”
萧岿点点头:“的确瘦了一些。”
“天子瘦,而天下必肥,为师老怀甚慰!”沈重捻须笑道。
萧岿苦笑一声:“如今大祸临头,怕是膏肥待宰了。”
“哼!宇文护这人公器私用、贪得无厌,迟早会有人收拾他的。”
沈重告诉他,幸亏他来得及时,吕思明的信使还未回到长安。北周天子五日一听事,今日正是中外朝议的日子,文武百官都会上朝,正是田弘奉上崔士谦奏疏的好时机。
“西梁的存亡就看今日了!”萧岿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一看时间不早了,他换上一身白色的深衣,头插一根羊脂白玉簪,一袭白璧无瑕便向未央宫的北门——玄武门行去。
沈重则让他放心地去,如果宇文护胆敢刁难,自会有人施以援手。
此时,北周朝廷的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和三公六卿、六部尚书、十二位大将军全部头戴梁冠,身披赤罗衣,在未央宫的路门前集齐。待时辰一到,礼官高宣上殿,众人以天官大冢宰为首,按文东武西两列,鱼贯而入路门,直趋巍峨的露寝殿。
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除了宇文护一人大步前行外,其余大臣均是小步前趋,紧紧跟随。这正是天子宇文邕给堂兄的特权——入朝不趋。
众人经过的路门原本名为“露门”,但去年宇文邕请沈重在宫中讲解《周礼》时,老先生借题发挥,说按《周礼》,天子的皇宫里应有皋门、雉门、库门、应门、路门五座大门。这“露门”按位置对应五门中的“路门”,所以应改叫“路门”。宇文邕一听有理,便请示了下堂兄宇文护,照准了。
露寝殿内,宇文邕一袭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冕服加身,升座于高高的御阶之上,两旁仙娥一般容貌的侍女手持雉羽做成的五明扇侍立,看上去如天帝降临凡间,威仪十足。只是朝堂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位刚过二十的大周天子空有一副帅皮囊,却不过是个华丽的摆设,只要稍不顺堂哥宇文护的意,随时就会步亲哥宇文毓的后尘。
论辈分,宇文护是宇文邕的堂哥。但论年龄,宇文护长宇文邕整整三十岁,当爹都没问题。所以众人在他的带领下,向宇文邕行完参拜大礼后,他立即以老子的姿态转身面朝一众文武,宣布集议正式开始,完全当宇文邕不存在。宇文邕也很配合,随即进入了石化状态,闭口不言,呆坐不动,佛像一般垂眼盯着御案上的纸笔等“供品”。
“诸位,今日集议只为一件事——东征!”宇文护故意顿了顿,好让自己的声音传遍殿中每一个人的耳朵。
果然如他所料,离他最近的两个浑如虎相、须发灰白的老家伙闻听,眉头都是一蹙。此二人正是春官大宗伯赵贵、地官大司徒侯莫陈崇。
“自玉璧之战以来,我大周与北齐十七年间没发生过大的攻伐,那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好的可乘之机。”宇文护陡然加重了语气,“但现在,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了面前——娄昭君死了,北齐怀朔勋贵们的主心骨没了!”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北齐起家全靠娄、窦、段三大家为首的怀朔勋贵和他们所掌控的天下精兵“百保鲜卑”。勋贵者,因武勋而贵,所以这些武人只服马背上的天子。北齐自威宗高洋之后,高演和现任皇帝高湛都是蜜罐中长大的公子哥,骑马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何来赫赫武功?因此,唯一能让这些勋贵们听话的就只有同样出自怀朔,与他们有着紧密姻亲关系的太后娄昭君。
但娄昭君去年心痛的旧疾复发,一直不见起色,加上儿子高湛又胡作非为,把她气得够呛,撑到四月便过世了。剩下个高湛无威无望,只能抓瞎,大肆提拔和士开、韩长鸾、高阿那肱、胡长粲等一干恩幸小人,让他们占据高位,打压异己。同时又用明升暗降等手段排挤怀朔勋贵,一步步剥夺他们手里的权势。现在的北齐看似强大,实则内部这两派已是矛盾重重,离心离德。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上天给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就马踏黄河,直捣邺城,灭了他北齐!”宇文护振臂一挥,仿佛已兵临邺城。
秋官大司寇豆卢宁、冬官大司空于谨、夏官大司马尉迟纲、隋国公杨忠、唐国公李昞、郑国公达奚武等人都被他说得热血沸腾。现在天下四分,北方东为北齐,西为北周,如果灭掉北齐,便可以一统北方,进而南下攻灭南陈,除国西梁,完成统一天下的千秋大业!
众人正踌躇满志之际,大宗伯赵贵忽然阴阳怪气道:“豪言壮语谁都会说,但不知大冢宰是否真的痛下决心,纵使北齐拿令堂性命相迫也在所不惜?”
宇文护顿时脸色铁青,面有不善。
果然被赵贵这么一提醒,刚刚被点燃斗志的众人都有些发蔫。
宇文护早年追随叔父宇文泰到关中创立基业,把母亲阎氏留在了晋阳。待北齐完全占据了黄河以东地区,阎氏便沦为高家的囚徒,成为对付宇文护的撒手锏。去年娄昭君就是用阎氏的性命相威胁,迫使宇文护就范,释放南陈先帝的儿子陈昌归国,去和现任皇帝陈蒨争皇位,从而恶化了周、陈两国的关系。
有了这件事做把柄,赵贵等人纷纷散播流言,说是这么多年北齐因为皇位更迭内乱不止,宇文护却从未趁机讨伐,全因他心存私念。与此同时,赵贵的老婆、子女全在北齐手中,却从去年娄昭君死后一直主张攻打北齐,被百官、百姓纷纷称赞是大义灭亲,实乃大冢宰的不二人选。
宇文护觉察到了众人的疑虑,当即回击道:“天官者,当以天下为己任,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既然是志在灭国,敢问大冢宰兵发几路?沿何路攻略邺城?将者何人?”侯莫陈崇一连追问。
他的潜台词是既然打算东征,总得有个计划吧,否则就是空费口舌。
宇文护捋了捋钢针一般四张的胡须,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本座计划兵出潼关,先攻取洛阳等河南之地,然后北渡黄河,直取其国都邺城!至于何人为帅,本座不好自专,所以请诸位都议一议,还有兵马、粮秣等事宜。”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理了理精神,做好了今天打持久战的准备。
征战大事,自然是先定行军计划,再依据战略战术挑选适合此道的统兵大将,最后再进行一个总体的兵力、物资估量。所以第一项便是就宇文护提出的进攻路线进行讨论。
赵贵、侯莫陈崇双双提出反对,当年河桥之战、邙山之战,先帝宇文泰就有意先攻占河南之地,再挥师北上攻打邺城。结果都是大败而归,所以不能重蹈覆辙。宇文护新近提拔为六官成员的豆卢宁、尉迟纲则是力挺宇文护,坚持先图河南,再攻邺城。
此事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殿外忽然有人来报:雁门郡公、江陵副总管田弘从江陵急返,带来总管崔士谦的一份急报。
宇文护有些纳闷,怎么来信的是崔士谦?这吕思明在江陵干什么?他本想将田弘打发走,待朝会集议结束后再行召见,但赵贵提出江陵乃抵御南陈的前哨,那里不稳,东征必然受阻,所以力主让田弘上殿。侯莫陈崇也附和一番。宇文护琢磨着吕思明机敏善断,有他在江陵,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便同意了。
不久,在内侍的引导下,已换上进贤冠、绛纱袍等全套朝服的田弘小步前趋,进入了露寝殿。
自从他远离长安的政治旋涡,已有数年没踏足过露寝殿了,所以自他趋入殿中伊始,便引来不少同僚的注视——与宇文护年龄相仿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五六岁,受过重伤的左肩像是脱臼了一样,比之前更显垮塌。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步子十分稳健,一步一趋间似有千斤压地,依旧还是那个骁勇善战的雁门郡公。
等他向天子宇文邕行完叩拜大礼,宇文护便要他立即呈上崔士谦的奏疏。田弘取出奏疏,准备交由内侍转呈宇文邕,宇文邕却摆了摆手——交于大冢宰吧。田弘只得不情愿地照做了。
不出他的所料,宇文护看完奏疏后一把掷于地上,大吼:“西梁该灭,其臣当诛!”
看宇文护如此暴怒,赵贵就问田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田弘便一五一十,将他所知道的当日情形全部讲述了一遍。
于谨、尉迟纲、豆卢宁皆是行伍出身,自然也是痛斥西梁以下犯上,当除国收民,鸡犬不留!
“我有一事不明,”赵贵忽然道,“既然大冢宰今日才提出东征的构想,怎么五日前就到西梁征兵去了?”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你宇文护怎么不知会其他五官一声,就擅自下圣旨了?我大周可是六官总领国事!
宇文护振振有词道:“行大事当然要未雨绸缪,我们现在讨论的计划再好,没有足够的兵马,全都白搭!”
尉迟纲、豆卢宁自然是表示赞同,而且认为此战既是以灭国为目标,兵马绝不能少于三十万。
“三十万?我大周为府兵制,全国一共二十四开府,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余万,何来的三十万大军?”老将达奚武有些头大。
宇文护的表兄弟尉迟纲则认为必须三十万。他还举例说当年秦始皇攻打楚国,问臣子们需要多少兵马,李信说只需二十万,王翦却说不能少了六十万。结果李信带着二十万人出征,被楚国打得大败,后来秦始皇将全国的六十万兵马都交给了王翦,果然一战灭掉楚国。
听这些人把话题扯远了,宇文护站到大殿正中,抬臂高呼一声:“诸公,我想废掉萧岿,充其百官为奴,然后另立贤君,以彰大周国威,你们觉得如何?”
尉迟纲、豆卢宁等人立即附和。国家颜面受损,赵贵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便请身为天子的宇文邕定夺。
宇文护正要走个程序,问下堂弟的意思,殿外突然又有人来报:西梁国主萧岿已到玄武门外,恳求当面向陛下请罪。
众人皆大吃一惊,萧岿这么快就到了?
“不奏请天子,擅自入京,罪加一等!”宇文护握紧了拳头,说什么也要替吕思明出口气。
“梁侯是随我一起进京的。”田弘坦承道。
“你?!”宇文护的目光锋利了起来。
田弘虽然一肩高一肩低,但面向天子行礼时双手却无比的端正:“西梁众臣当众殴打我特使,所伤最重者不是吕思明,而是我大周国威。所以当梁侯提出愿负荆请罪时,崔使君和我都觉得应该罚其立于宫门之外,最好站上他一两个时辰,以偿我大周的颜面!”
“妙!就这么办。”宇文护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先补偿完我大周的脸面,再废他的帝位,看谁还敢再与我为敌。”
然后便对萧岿置之不理,继续和众人讨论东征的事宜。孰料过了一个半时辰,便有内侍急急忙忙跑进来报大事不好,现在玄武门外站的不是萧岿一个人,而是成千上万人!
宇文护气得从卧垫上暴跳起来,一把揪住内侍的衣领问:“什么人?都是些什么人?”
“是……西梁人。”
堂堂大周国都,竟有这么多西梁人?殿中众人除了石头一块的宇文邕,都是面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