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闷热的气浪拍打着米铎的脸颊,幽暗封闭的环境让窸窸窣窣的轻声细语也被放大,人们恐慌的话语如成千蚊虫在他耳畔嗡嗡作响,让他无法入眠。
米铎心有余悸,回忆起当陨石在和地面接触的瞬间,引发那天崩地裂的巨大轰鸣,整个避难所地动山摇,避难者们如同热锅里油炸中的爆米花籽上蹿下跳,波浪一般的连绵冲击褶皱着大地,将人们从地上反复掀起,如同一个无形的锅铲在翻炒着人肉沙包。
米铎甚至滑稽地联想到了晚间新闻后播放的福利彩票栏目,自己就像被封锁在巨大而透明的抽奖轮盘里那带着幸运号码的小球,在命运的齿轮转动下被来回搅拌,和大部队一起上下翻滚,压榨着最后一丝幸存的连号奇迹。
可好歹这座19V7年竣工的核打击避难所严格遵循“三防五抗”标准,它采用了蜂巢式布局,直入地下百米深处,由12个直径30米的球形舱室通过V型抗震通道连接,而每个舱室配备独立空气过滤系统,坚强地抗住了陨石坠落的巨大冲击。
但米铎并不会为此感到庆幸,特别是陨石坠落后的数十分钟内,由地面传导的热量逐步渗透往地下传递,整个避难所很快成为硕大的蒸笼。
原本初春的墨沂城地下阴冷,米铎从家里匆忙带出的三合一冲锋衣套在身上都能感到一丝寒意,但随着气温上升,他满头大汗的甩开了外套,潮湿闷热的气浪在偌大的球形舱室里头开始肆意翻滚,温度至少在40度以上,不少男人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开始脱去打底的衣物,光着膀子。
老关气喘吁吁地靠了过来,一开始他还有矜持,说什么不愿为老不尊,但持续半个多小时的升温煎熬,让他如今只脱剩裤衩一条,一身老年排骨带着些难看的赘肉,呼哧呼哧地拿着一个小本本给自己扇风。
可这如桑拿般的环境怎么鼓捣都是热风,老关丢掉了扇子,放弃了挣扎,在米铎身旁坐下,如同一条老哈巴狗似的张吐着舌头呼气,还得注意不要靠墙壁,这玩意儿现在贼烫。
“我看过手册,说核爆炸后地表地下的温度都会急剧上升,热量会持续传递到避难所,你很难说这就是高温的峰值,同时伴随有大量的辐射,也不知道我们这墙壁材质能不能扛得住,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再热下去人都要闷坏了。”老关看米铎有些眼熟,逮着个人闲聊道“如果扛不住就惨了,还不如被挡在门外让冲击波和高温瞬间蒸发,至少没有疼痛,这温水煮青蛙的谁受得了啊。”
“关师傅你心态真好啊。”米铎本来也不想搭理对方,但他的内心何尝不是充满了莫名的恐慌,特别是在这逼仄昏暗的幽闭环境更是能让他清晰明了地听到自己每一下惶恐不安的心跳。
“你这话说得,小伙子啊,谁不怕死?但我今年七十三岁啦,这避难所的隧道当年还是我参与挖的呢,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早就活够本了,能在临死前见到陨石砸地球那更是赚翻了。”老关爽朗的笑声对米铎可一点感染力都没有。
“但我才刚三十岁,我还没有活够。”米铎愣神片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倒霉,为什么老关七十三岁才遇到这种大灾难,而自己风华正茂却遭此大难,这不公平!
“再说了,往好处想,家里也只有我摊上这破事,以前我还经常埋怨子女不回来墨沂城和我住,老伴又去了西桂省帮忙带孙子了,现在想来只留下我孤身一人在墨沂城可太好了。”老关继续说道。
米铎一听,咬了咬后槽牙,想到父母宁愿回乡下住破败祖屋也不愿意留在城里照顾自己起居,真是命好躲过一劫。
“当初要是我选择回乡下住就好了。不对,那破地方网太差,又叫不动外卖,每天要自己做饭,狗都不去。”米铎呸了一口,从怀里揣出手机,高温下电池续航哗哗的往下掉,没有信号也成了半块废铁,顶多紧急时充当照明灯。
墨沂城附近多的是被挖空了的矿洞,陨石撞击很容易构成二次坍塌引发余震,因此时不时米铎还能听见墙壁传来遥远而低沉的轰鸣。
避难所的气温在陨落后的第十二个小时来到了高峰,将近五十度的室温米铎感到深度窒息,每一口呼吸都是煎熬,同时这里空气流通性极差,汗臭味,婴儿的屎尿屁味,以及角落简陋旱厕那遮不住的粪味在空中交融,让人头皮发麻。
“有没有医生?救命啊,孩子快不行了!”
一名女子惶恐地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她手机最后的电量化作了空中光亮的圆弧,在努力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米铎记得自己在陨落的瞬间冲击中也努力护住了一名小男孩,可惜事后人家家长只是过来急忙将人拽走,没有落得一句感谢。
人情冷薄就是如此,冷薄好啊,米铎为自己下意识的一时心善感到后悔。
“你去隔壁舱室问问,我记得方才有一名医生过来找我们要水。”
有人在黑暗中回了女人一句,这酷热的室温下任何人都懒得动弹,生怕多余的动静让身体产生不必要的热量。三小时前一名孕妇也因为高温导致晕厥进而流产,而两小时前,听说隔壁舱也有老人因中暑呼吸困难离世。
米铎的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悄悄地盯着女人的背影,看着她踉跄朝着通道跑去。
很快她带回来一名袒胸露臂中年男子,两人跪在地上围着小孩身上一阵摸索,米铎虽然不知道过程,但能看见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女子颓然瘫坐下来,放声大哭。
孩童的死亡无形中进一步放大了恐惧,而女人的哭声似乎有莫名的传染力,感染了附近的一些担惊受怕的妇孺,不少片刻,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不可抑制的啜泣。
米铎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声尖锐难听,让他心烦意乱。
恍惚间,他以为这偌大的穹顶避难所舱室成为一个巨大的烤炉,周围翻覆都是灼热的热浪,他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吐火焰一般。
热应激效应让许多人思维混乱、恶心、头晕、头痛然后出现昏厥,各种症状要救护要医生的叫嚷络绎不绝。
这种温度下大口喝水并不解渴,唯一能做的就是硬撑苦熬,并且祈祷温度不会进一步上升。
至于救援?这当然是所有幸存者的心头大事,群众里几名有担当的公务员,已经快速组织起了一些人手,把整个避难所都探索了一遍,只可惜通讯室里配备的信号发射仪器早就和灰尘入了土,没有半点反应。
“同胞们,大家不用慌张,这里有吃有喝物资充足,我们现在,需要做好心态管理等待救援,我们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救援工作肯定已经在开展中了!”
六小时前,一名自称是在市检察院工作的女性官员如是般说道,她叫贾馨,而同样的话语在每一个舱室她都说了一遍。
九夏国的救援抗灾能力就算是米铎这键盘侠都喷不动。
可人力毕竟是有限的,米铎不会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哪怕是政府也不行。天知道他们是否会想起墨沂城还有几座核打击避难所能使用,又怎么判断他们会把这里的探索救援优先等级放在第几位,更不用说避难所深处下方百米,外头被巨大的商场废墟掩埋,他们怎么探测判断里头还有生命迹象?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此时此刻开始挖掘工作,以目前地表一片狼藉的救援环境,那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挖到避难所大门。
因此米铎躲在角落里,他抗拒与他人交流,他的背包里还有些许临急临忙带出来的零食干粮,以及一些应急药物,他藏着掖着,绝不分享。他冷眼旁观那些伤患和病者四处求助,储藏室里有十分老旧的救急医疗包,但里头许多物资都已过期,更别说药物,难解燃眉之急。
要知道陨落瞬间引起的震动,让许多人头破血流,更别说在幽闭高温的环境下,一些体质不好的男女特别是老年人,许多身体的隐疾都迸发出来。
贾馨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迅速组织人手,集结了一支二十人的应急小队,她充分发动积极热心群众,在每个避难舱安排了负责人和通讯员两人,然后加急清点人数以及确认物资储备情况。
她甚至罗列出了重要物资清单,让小队逐个角落咨询每一位幸存者,尝试把特殊的药物和工具做统一调配。
当然米铎面对询问,自然是一副我什么都没有的模样。
但反过来当应急小队分发口粮饼干以及水时,米铎却是巴不得抢在第一个,能趁乱多拿一份更是极好。
目前除了高温侵袭外,这封闭的地下世界俨然一副颇有秩序的模样。
贾馨粗略统计下目前避难所共有近三千名幸存者,但中青壮年并不多,事发在上班高峰期,能来到避难所的要不是恰好路过的上班族,要不更多是附近的老人和学生。
储存室里有备战储存的罐头和压缩饼干,有两台生锈的老式柴油发电机以及两大箱柴油,足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照明系统一段时间,要知道幽闭环境下又没有灯光,这会把人给逼疯。但用电大户并不只有照明,还有通风系统。
至于水源,每个舱室都有对应的大蓄水箱和若干装着矿泉水的桶装水。桶装水的质量相对有保障,但量并不足大。而蓄水箱里头的水放置时间太久不太干净,好在储备室里还有滤袋能够应急用,比起干净卫生,活下来才是关键。
张晓蕾身为墨沂城财政局的一名普通科员,她自愿成为应急小队的一员,倒不是她作为一名公职人员有多大的觉悟,而是她觉得参与其中能对现状有更多的了解。
眼前她站在印有“备战备荒为人民-19M4年封存”的粮食铁桶前,里头堆满裹着石蜡的压缩饼干。她曾看纪录片说过,只要密封完好,百年前一战的罐头也是能食用的。可她也不禁担心,这持续的高温是否会让储备粮以及水源变质。
但比起粮食问题,她更担心今晚的高温,她和绝大部分的女性一样,顾不得太多的形象,浑身脱得只剩下内衣裤傍身,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哪个男人还有精力在性事上想入非非。今夜注定非常难熬,地面墙壁,桌椅任何一处可以倚靠的地方都是滚烫的,也不知是被热晕还是困意席卷,有好几次张晓蕾感觉意识都已经飘离了身体。
好在他们终归是幸运的,在所有人无比虔诚地祈祷下,室内温度在午夜前后开始下降。
这种抽丝剥茧一般的喜悦虽然细小,但却能缓慢地充盈着每一位幸存者的内心,待到后半夜时,室内的温度已经来到了三十度以下,不少人已经恢复了正常行动能力,原本病恹一副随时宾天模样的米铎也大口啃了两把书包里的糖果表示庆祝。
只是这种喜悦之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早晨七点清点人数时,张晓蕾所在的舱室就有二十四人没有醒来,他们的意识永远停留在了那无比酷热的夜晚。
而更糟糕的是,随着温度逐渐恢复正常,陨落后的第二天里,避难所里出现了大面积的腹泻肚疼情况。
“水不干净。”贾馨当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原本这些水源正常储存在阴凉低温环境里是没有问题的,但昨日的高温下,诱发大量细菌滋生,破坏了水源的干净,而便携且老式的过滤器根本起不到杀菌的作用。
“我们可以烧水。”
“那会消耗大量的电。”张晓蕾对贾馨摇头。
“进一步降低照明!分时分区供电。”
“通风系统才是大头,储备室里还有几个手摇的发电机,不过也就勉强够给手电筒和辐射检测器充电了。”
储备室外,厕所的门前排起了长队,而米铎就在其中,他捂着肚子感觉随时都要喷薄而出,却又只能咬牙忍耐,要知道这厕所并没有排水系统,和普通旱厕没啥区别,两百多号人在这里拉撒,又没有清洗一说,早就一片狼藉。
米铎好不容易解决了问题,他诅咒着自己的悲催命运,回到自己的角落偷偷塞了颗治腹泻的药丸,扭头一看发现老关正躺着睡觉。
“哎,这你都能睡得着,味儿太难闻了,真是往墙上拉稀……发粪图强啊。”米铎拍了拍老关的肩膀,老头今早也拉了三次,都快拉虚脱了,没了精气神,本来之前降温时还絮絮叨叨好多废话的。
可惜米铎这一拍不打紧,只感觉手上一阵滚烫。
他顿了一下,赶紧伸手又摸了摸老关的额头,果然高烧。
老头哼哼唧唧,气若游丝,整个人浑身滚烫,和已经降到十五度以下的室温形成强烈反差,这会儿老头不赤裸身体喊热了,反而是嘀嘀咕咕要衣服被子。
米铎没有办法,只能给临时的“舱长”汇报情况。
可惜这种因为细菌感染引发的腹泻和高烧老关并不是独一例,随着时间推延,在陨落发生的第三天早晨,整个避难所有将近一半人都得了病。
而更糟糕的是,正如张晓蕾所担心的一样,新打开的一批储备粮出现了问题。首先因为年代久远,当时的密封工作做得就不够妥当,许多食物的罐头和袋子的包装都出现破损,其次是因为高温导致食物变质,部分罐头打开来就能闻到扑鼻的酸臭。
“一天之间,原本都不缺的食物和水都出了问题。”贾馨满脸愁容“药品也远不够用,更别说抗生素了,有的病人情况严重的都应该要打点滴的。”
“我们再在避难所里问一圈,也叫人抓紧搜寻一下还有没有能用的物资。”
“尽力而为,但愿吧。”贾馨强忍着不安,望向了桌面上的电报机,还真得把希望寄托在救援上。
米铎隔着老远看见储存室里正在交谈的张晓蕾和贾馨,毕竟这是目前三号避难舱唯一的光源,身旁的老关高烧不退又吃不下饭,医生来看过两次也表示无能为力需要抗生素救治,不过现在可好了,医生自己也病了,老关更是没人能管。
米铎在黑暗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悠,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心软了从包里夹层拿出了抗生素,偷偷合着自己留下最后点矿泉水塞进了老关嘴里。
“苍天啊,大地啊,救援啥时候才能到?”米铎的嘴角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切——————————————————
漫天辐射云尘笼罩了墨沂城的上空,从远处望过去都是一片灰褐色的世界,宛若世界末日一般。季桀不得不说当他从军用直升机上空看到这幅远景时,内心的震撼无与伦比。
当他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相机想要拍摄,叶禅并没有制止。
“拍远景可以,但到了目的地了就别拿出来了,相机容易让人神经敏感。”叶禅知道季桀是聪明人,换个人她就要让卫兵没收设备了。
二十分钟后,季桀在临时停机坪降落,看着不远处连片的白色营房,炊事的烟火断断续续升起,那是难民的临时安置点。环顾四周,车水马龙但却不见人声喧嚣,行人匆匆面色凝重,他能感受到每一名战士,眼眸里神情都带着严肃和沉重,还有一丝莫名的悲凉。
叶禅带着季桀往前走了一段,右前方有个偌大的土堆,拢得高高的。
走过土堆,眼前视野一片开朗,是一块大平地,平地上头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成片的黑色胶袋。
而平地的尽头,有一个大坑,土堆里的土,大概就是从那挖出来的。
“这些袋子……”季桀饶是知道答案,仍旧心头悸动。
叶禅并没有回答,她的眼角有了些许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