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来多惊梦

建安二十五年，岁在庚子，初春。

洛阳宫城之内，夜色深沉，殿宇间寒意未消。

魏王曹操的寝殿之中，灯火如豆，明明灭灭，将巨大的梁柱与华丽的帷幔投射出幢幢鬼影，平添了几分萧索与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息，苦涩而呛人。

太医署的医官们已竭尽所能，为魏王调配安神之剂，试图缓解那纠缠他大半生、近来愈发酷烈的偏头痛。

然而，药石之力似乎已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蚀与病魔的肆虐。

榻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威震四海的枭雄，此刻却如一株行将就木的枯树，面容憔悴，须发尽白。

唯有那双依旧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下，偶然闪过一丝难掩的不甘与深沉的疲惫。

他屏退了左右侍奉的内侍与宫婢，偌大的寝殿之内，只余他一人，以及那如影随形的剧烈痛楚。

头颅深处，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攒刺，又似有人在用小锤不断敲击，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微微颤抖。

“呃......”曹操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锦被。

往事，如同纷乱的画卷，在他眼前次第闪现。

他想起了黄巾初起之时，自己佩三尺青锋，仗义起兵，意气风发，欲扫清寰宇，重整汉家河山。

他想起了酸枣会盟，诸侯并起，却各怀私心，最终一拍两散，让他看透了世态炎凉。

他又想起了奉迎天子，迁都许县，挟天子以令诸侯，从此走上了一条通往权力顶峰却也布满荆棘的道路。

官渡之战，以弱胜强，奠定北方霸业，何等快意！

赤壁鏖兵，大意轻敌，一场大火烧尽了南征的艨艟，也几乎烧断了他一统天下的雄心，何等惨痛！

他这一生，杀伐决断，南征北战，扫平了无数英雄豪杰，也留下了无尽的争议与骂名。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许劭此言，究竟是褒是贬，他已无心理会。

只是，遗憾......终究是太多了。

若非宛城那一场大意，他的昂儿，他那勇武孝顺的长子，又岂会为救自己而血染疆场，英年早逝？

若非典韦那般憨直忠勇，又岂会为护他突围而力竭战死，身中数十创而屹立不倒？

还有奉孝......郭嘉郭奉孝！他最为倚重的谋主，算无遗策，洞察先机，若非天妒英才，赤壁之役自己又何至于败得那般凄惨？

文若......荀彧荀文若！这位王佐之才，与他相知相伴二十余载，最终却因政见不合，郁郁而终，每念及此，他心中便如针扎般刺痛。

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如今，大业未成，天下三分之势已然形成，蜀汉刘备，东吴孙权，皆是难以轻易剪除的劲敌。

而他，却已是垂垂老矣，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世子丕，虽有城府，却略显刻薄寡恩；子建才高八斗，却放浪形骸，不堪大任。

这偌大的基业，将来究竟托付何人，才能让他放心？

“若是......能重来一次......”一个微弱而执拗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在他混沌的意识中摇曳。

若能重来一次，他定要弥补所有的遗憾，他定要让那些本不该逝去的人都好好活着，他定要......

头痛，愈发剧烈了。

曹操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模糊，似要沉入一个无边的黑暗深渊。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那深渊吞噬之际，耳畔却突然响起一阵纷乱急促的叫喊之声，间或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锐响，打破了寝殿的死寂。

“谁？！”曹操猛地一惊，残存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厉声喝问。

声音嘶哑而干涩，早已不复当年的雄浑。

“什么人？！”帐外传来他亲卫警惕的盘诘声，带着一丝不易察念的慌乱。

“谁在帐外喧哗？！给孤......拿下！”

曹操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然而身体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头颅更是痛如刀绞，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帐帘晃动，火光陡然明亮了几分，竟似有人手持火把，强行闯了进来！

这在戒备森严的魏王宫中，简直是匪夷所夷所思之事！

曹操心中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正欲厉声呼唤宿卫何在，却听得帐外响起一道陌生而又带着几分诡异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年轻而洪亮，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凛然的杀气，与他此刻的衰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汉征西将军，曹孟德在此，特来奉旨讨贼！”

“帐内汉贼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汉贼？！”

曹操闻言，如遭雷击，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他戎马一生，挟天子以令诸侯，虽招致无数骂名，却何曾有人敢当面如此称呼他？！

语罢，帐帘被“唰”的一声猛然掀开，一道身影裹挟着刺骨的寒风与浓烈的血腥之气，大步踏入帐内。

来人身形算不得如何魁梧，约莫也是七尺许的身量，与他曹操相仿。

然而此刻立在那里，却渊渟岳峙，自有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威势。

火光跳跃，映照出来人的面容，曹操定睛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神剧震！

那人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披锁子连环曜日铠，腰间斜挎一柄古朴的长剑，剑柄之上，隐隐有七星纹盘绕。

而其面容......其面容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同样的细长凤目，同样的鹰钩鼻梁，只是那双眸子，此刻却闪烁着如同寒星般的精光，锐利如刀，带着一股他曹操现在所没有的决绝与凌厉！

这......这究竟是何人？！

“不......”曹操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低吼，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脑门。

他想要呼喊，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此刻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要......”他徒劳地伸出手，眼中充满了惊恐与不甘。

那年轻的“曹孟德”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嘲讽的笑容，一步一步，向着病榻上的他逼近，手中那柄古朴长剑，已然出鞘寸许，寒光凛冽，杀气逼人。

“老而不死是为贼！曹孟德，你窃据汉室江山，名为汉相，实为汉贼！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国殃殃民的奸贼！”年轻的“曹孟德”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你......你究竟是谁？！”曹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问道。

“我是谁？”

年轻的“曹孟德”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我便是......真正的曹孟德！而你，不过是一个窃据了我名号与命运的......冒牌货！”

言罢，寒光一闪，那柄利剑，便带着万钧之势，向着曹操的胸膛，疾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