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微光

周强变了。

这种变化细微得像江边石缝里悄然钻出的新芽,却足以在筒子楼狭窄的巷道里引起一阵小小的涟漪。修理铺的卷闸门依旧在清晨“嘎吱”作响地拉起,昏黄的灯光下,那个沉默的身影依然埋首于各种冰冷的金属零件之间。但某些东西,正从那些油污和锈迹的缝隙里,悄然透出一点不一样的光。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赵海。那天早上,他叼着牙刷,趿拉着拖鞋去巷口倒垃圾,正巧撞见周强锁上铺门。赵海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周强身上穿的,不是那件万年不变的深蓝工装,而是昨天那件浆得笔挺、领口硬得能戳死蚊子的深灰色旧衬衫!虽然裤子还是那条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上还是那双笨重的黑皮鞋,但这身“混搭”,在周强身上已经堪称惊世骇俗!

“嚯!强哥!”赵海吐掉嘴里的泡沫,一脸促狭地凑过去,围着周强转了一圈,像打量一件出土文物,“今儿这是唱的哪一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穿这么…这么板正,要去相亲啊?”他故意把“板正”两个字咬得贼响。

周强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他那张古铜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他猛地低下头,眼神慌乱地在地上乱瞟,仿佛地上有金子可捡。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憋出来,只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赵海,拎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尼龙绸布包(里面似乎还装着工具),脚步匆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巷子,留下赵海在原地摸着下巴,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周强没有目的地。他只是想离开那狭小的铺子,离开那些熟悉的、沾满油污的工具和永远弥漫着机油味儿的空气。他像一枚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却不知该落向何处的生锈齿轮,笨拙地滚入了这座庞大都市的肌理之中。

他去了江边公园。但不是昨天和陈小雨走过的热闹步道,而是挑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找了张被树荫遮蔽的长椅坐下。他把那个红色的尼龙绸布包放在脚边,里面扳手的轮廓清晰可见。他坐得笔直,浆硬的衬衫领子磨得他脖子发痒,但他强忍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谨慎地扫视着周围。

他的“学习”开始了。

目标锁定在不远处另一张长椅上的一对年轻情侣。女孩穿着碎花连衣裙,笑声清脆;男孩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冰淇淋。周强看得异常专注,眉头微蹙,仿佛在破解一道复杂的电路图。他看到男孩如何自然地接过女孩的背包,如何在她说话时侧耳倾听,如何在递冰淇淋时小心地避开她散落的发丝,如何在女孩被江风吹起裙角时,不动声色地侧身替她挡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周强那双习惯了观察机器故障的眼睛,忠实地记录下来,刻进脑海。他下意识地模仿着那个男孩挺直背脊的坐姿,却发现自己的腰背僵硬得酸痛。

中午,他鼓起勇气,走进了公园附近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快餐店。店里人头攒动,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嘈杂的人声。周强站在点餐队伍末尾,像一根突兀的木桩。他紧张地盯着头顶花花绿绿的菜单牌,那些陌生的菜名和图片让他眼花缭乱。轮到他时,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语速飞快:“先生要点什么?”

周强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指了指菜单牌上最简单的一个套餐图片,又伸出两根手指,意思是要两份。

“A套餐两份?堂食还是打包?”服务员追问。

“…堂食。”周强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付钱时,他又掏出了那个鼓囊囊的钱包,在一堆零钱里翻找,动作慢得让后面排队的人有些不耐烦。他窘迫得额角冒汗,终于把钱递过去。端着餐盘找到空位坐下时,他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笨拙地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炸得金黄的鸡块,送进嘴里。味道很陌生,很油腻,远不如自己煮的清汤挂面。但他还是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他注意到旁边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吃完后用纸巾仔细地擦了擦嘴和手,然后把纸巾和包装盒整整齐齐地放进餐盘。周强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油渍的手指,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工装裤口袋里的常备品),用力擦了擦手,然后学着那人的样子,把用过的纸巾和包装盒规规矩矩地放好。

下午,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相对繁华的商业街上。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对他而言却如同另一个星球的密码。他停在一家明亮的、挂着“晴雨两用”招牌的**户外用品店**门口。橱窗里,展示着各种雨伞、雨衣和背包。他的目光,被一把折叠小巧、伞面印着**清新蓝色碎花**的女士折叠伞吸引住了。伞骨纤细,伞面颜色干净柔和,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想起昨天江边公园里,陈小雨穿着浅蓝色裙子的身影,想起她仰头看摩天轮时,阳光落在她发梢的样子。也想起那个雨夜,她浑身湿透、惊惶失措地跑进他铺子的模样。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冒了出来:她需要一把好伞。一把轻便、好看,能真正遮风挡雨的伞。

这次,他没有犹豫太久。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店里凉爽干燥,带着新尼龙布料的特殊气味。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上来:“先生您好,需要点什么?是给女朋友选雨具吗?”

周强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直接指向橱窗里那把蓝色碎花伞:“那个…伞。”

“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新到的晴雨伞,防晒指数高,伞骨轻便结实,折叠起来很小巧,特别适合女生用!”导购小姐麻利地取下来递给他。

周强接过伞,小心翼翼地撑开。蓝色的碎花伞面在灯光下舒展开,清新又温柔。他仔细地检查着伞骨,手指习惯性地捻了捻伞布的质地,像是在检查一件精密零件的牢固度。他收拢伞,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伞折叠后果然很小巧,可以轻松放进女生的挎包。

“就要这把。”他沉声道。付钱时,他依然掏出了那个鼓囊囊的钱包,但翻找零钱的动作明显比在快餐店时熟练了一些。他付了钱,接过导购小姐用纸袋装好的伞,小心地放进自己那个红色尼龙绸布包里,和扳手放在了一起。

走出商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包里的伞,隔着粗糙的尼龙布,能感觉到伞柄光滑的曲线。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混合着对即将送出的期待和一丝微妙的紧张,在他心头弥漫开。阳光落在他浆硬的衬衫和鼓囊囊的包上,也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嘴角上。

傍晚时分,周强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弥漫着烟火气和机油味的巷道。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砖墙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时宜的“正装”,衬衫领口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浆过的笔挺感荡然无存,反而皱巴巴地贴在脖子上。他脸上带着奔波一天的疲惫,眼神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蒙尘的旧物被擦拭后,露出了一点内里的微光。他下意识地把那个装着伞的尼龙绸布包往身后藏了藏。

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几个坐在门口择菜的老阿姨在闲聊。

“哎,看见没?强子今儿个穿得可不一样了!那衬衫,啧啧,浆得跟纸板似的!”

“可不是嘛!一大早就出去了,这会儿才回来,拎着个包,神神秘秘的!买啥好东西啦?”

“我就说嘛!那天赵海问他是不是相亲,瞧他那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跑掉了!肯定是了!”

“啧啧,铁树开花喽!就是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让我们强子开窍……”

周强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刚刚在商店里镇定自若的他,此刻听到这些直白的议论,整张脸“腾”地一下又红透了!他像被火燎了尾巴,猛地低下头,把那个尼龙绸布包死死地护在身后(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家修理铺,“哗啦”一声飞快地拉下了卷闸门!

“哐当!”巨大的关门声在巷子里回荡。

门外,老阿姨们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门内,周强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羞窘和隐秘期待的情绪。他慢慢放下护在身后的包,拉开拉链,拿出那个装着蓝色碎花伞的纸袋。纸袋上印着户外店的LOGO,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精致。

他走到工作台前,把纸袋放在台面最干净的一角。旁边,那个白色的药瓶依旧沉默地立着。他拿起药瓶,拧开,倒出两粒药片,就着旁边杯子里早已凉透的白水吞了下去。药片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

他靠在台边,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个纸袋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落在那清新的蓝色LOGO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纸袋表面,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一件珍贵的礼物。指尖传来微凉的、细腻的触感。

巷子外,老阿姨们的谈笑声渐渐远去。修理铺里,只剩下他逐渐平复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无声的、笨拙而坚定的决心,正在这片锈迹斑斑的土地上,悄然破土。那把藏在纸袋里的蓝色碎花伞,像一片小小的晴空,安静地等待着属于它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