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雨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便利店,刚拐进通往筒子楼的僻静小巷,一道带着浓重烟味和劣质香水味的身影便从墙角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像条阴冷的毒蛇,拦住了去路。
是张超。几年不见,他眼里的浑浊和贪婪更盛,枯黄的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他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手里捏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角磨损的旧合影——照片上,年轻几岁的陈小雨笑容僵硬,被他强行搂着肩膀。
“哟嗬,这不是我们小雨吗?躲到这耗子洞里来了?”张超的声音黏腻又刻薄,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他晃着照片,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看见老相好,脸拉得跟驴似的?当初花老子钱买裙子的时候,笑得不是挺欢?”
陈小雨水色的脸瞬间褪尽,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她后退一步,声音发颤:“张超!我们早没关系了!你让开!”
“没关系?”张超嗤笑,猛地跨前一步堵死路,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你说没关系就没了?老子在你身上砸的钱,喂狗了?”他贪婪的目光扫过她洗旧的牛仔裤和帆布包,语气陡然凶狠,“少他妈废话!要么,现在掏五千块‘青春损失费’,咱们两清!要么…”他脸上浮起恶毒猥琐的笑,“我就拿着这张宝贝照片,还有你现在这‘香闺’的地址——祥和苑三单元401,对吧?去你上班的便利店,去你那栋破楼里,挨家挨户说道说道!让大伙儿都开开眼,看看他们眼里‘清清白白’的姑娘,以前是怎么在老子怀里撒娇要钱的!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在这片混下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粗暴地抓向陈小雨的胳膊,力道大得要把她骨头捏碎。陈小雨奋力挣扎,帆布包被扯得变了形,里面那本硬壳的《图书分类法》和深棕色的土方药油瓶哐当作响。屈辱和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放手!你放开我!”
拉扯间,陈小雨脖子上一条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细链从领口滑了出来,链子下端坠着一个小小的、水滴形玻璃瓶吊坠,里面装着一点干燥的、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可能是她为数不多关于过去美好记忆的小物)。张超眼尖地瞥见了,像发现了新大陆,怪笑起来:“哟?还戴着定情信物呐?新凯子送的?让他滚出来替你还债啊!是不是就藏在这附近哪个耗子洞里?”
陈小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头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张超痛嚎一声松了手。陈小雨像惊弓之鸟,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深处狂奔,心脏在喉咙口狂跳,身后是张超气急败坏的咒骂。
她不敢回便利店,更不敢回家!张超知道了她的确切住址,那个小小的401此刻无异于狼窝!冰冷的恐惧和湿冷的空气让她牙齿打颤,像只无头苍蝇在便利店后巷的阴影里绝望徘徊。每一次脚步声靠近,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天色彻底黑透,豆大的雨点砸落,冰冷刺骨。陈小雨浑身湿透,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绝望中,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巷子最深处——那扇半开的卷闸门透出的昏黄灯光,成了这片冰冷地狱里唯一微弱的光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陈小雨跌跌撞撞地扑向那点光。她停在修理铺门口,浑身滴水,脸色惨白如鬼,身体因寒冷和恐惧剧烈颤抖,眼神里是溺水者般的惊惶。她看着里面正用游标卡尺测量一根金属轴件的周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急促破碎的喘息。
周强察觉到门口的异样,抬眼。看清陈小雨的惨状和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时,他眉头瞬间拧成死结,下颌线绷紧。他立刻放下卡尺和零件,沾满黑色油污的手在工装裤上用力一抹,站起身。动作间,右膝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问一个字。目光扫过她湿透发抖的身体和惊惶的眼,直接走到工作台旁(那个醒目的白色小药瓶依旧刺眼地立在螺丝堆里)。他弯腰,从台面下拖出一个沉重的、落满灰尘的旧木工具箱(非军绿色大箱,是备用或装杂物的)。在里面快速翻找了几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工”字形铁质插销,还有一把同样带着锈迹的羊角锤。
他大步走到门口,风雨立刻灌进来。他看也没看陈小雨,径直走到后间那块厚重的、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帆布帘前。帆布帘原本只是简单垂挂,遮挡视线。周强动作麻利地将那个沉重的铁插销一头固定在门框侧面的砖墙缝隙里(显然是早就预留的位置),另一头牢牢卡在帆布帘后的门板边缘。然后用羊角锤的钝头在插销连接处用力敲击了几下,确保它卡得死紧,发出沉闷的“铛铛”声。整个过程不到十秒,带着一种沉默而高效的决断。
他侧过身,让开位置,目光沉静地看向门口几乎瘫软的陈小雨,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在风雨和金属回响中清晰无比:
“…进去。”
陈小雨像抓住了无形的浮木,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巨大的恐惧和这无声的庇护指令让她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她踉跄着冲进铺子,绕过冰冷的工具架,扑向那块帆布帘。掀开厚重的帘子钻进去,反手用力将帘子后的简易门板拉紧,正好严丝合缝地卡在那个沉重的铁插销上!隔绝感瞬间传来。她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门外,周强已经重新拿起工具,金属轴件在台钳上被固定,扳手拧动螺母的“嘎吱”声响起。这冰冷的噪音,此刻却成了隔绝门外恶魔的最强音。泪水混合着雨水无声奔涌。
雨势骤然变成倾盆,砸在卷闸门上如同密集的鼓点。粗暴的踹门声和污言秽语穿透雨幕,像毒针般刺来!
“陈小雨!滚出来!臭婊子!躲修车铺子里当婊子是吧?”张超果然追来了,声音在暴雨中扭曲变形,“里面那个修破烂的死哑巴!你他妈敢收留老子的女人?活腻歪了开门!老子砸了你这贼窝!”卷闸门被踹得哐哐巨响,呻吟着变形。
后间内,陈小雨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尖叫出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外面,扳手拧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走向门口。
“哗啦——哐当!”卷闸门被一股巨力猛地向上推开大半!狂风暴雨裹挟着寒意瞬间涌入。周强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巷子昏黄的路灯光,像一尊沉默的煞神。他右手拎着一把沉重无比、沾满黑油的大号管钳,钳口巨大的咬合齿在微光下闪着森然寒光。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工装,水线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淌下。他的左手,在抬起管钳指向门外时,似乎极其短暂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虚按在左胸上方靠近锁骨的位置,快得如同错觉,但紧锁的眉头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力压制的隐忍。
他沉默着,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钢钎,穿透雨帘,死死钉在门外跳脚的张超身上。没有愤怒的吼叫,没有虚张声势的威胁,只有一种从底层摸爬滚打中淬炼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戾气和漠然。紧抿的唇线绷直,下颌骨棱角分明。那把沾满油污的沉重管钳被他稳稳地拎在身侧,湿透的衣袖下,手臂肌肉贲张的轮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张超被这沉默却极具压迫感的气势狠狠噎住。尤其是看到那把闪着寒光、一看就能轻易砸碎骨头的大号管钳,以及周强眼中那毫无波澜、仿佛在看一件死物的冰冷眼神,他嚣张的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他色厉内荏地又蹦又骂了几句,声音在暴雨中显得虚弱。但在周强那如同磐石般沉默的逼视下,他终究没敢踏上门口湿滑的水泥地。他怨毒地瞪了一眼门内深处(仿佛能穿透帆布帘看到陈小雨),狠狠啐了一口:“行!你们这对狗男女给老子等着!没完!”撂下狠话,他狼狈地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瓢泼大雨和浓重的黑暗里。
周强站在风雨中,雨水冲刷着他。他沉默地注视着张超消失的方向,直到彻底不见踪影。才缓缓垂下拎着管钳的手臂。他没有立刻关门,而是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雨幕,在巷子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哐——!!!”一声巨响,如同铁锤砸在寂静上,将门外的狂风暴雨、污言秽语和所有恶意,彻底隔绝。铺内只剩下昏黄的灯光、浓重的机油味和永无止境的雨打铁皮声。
后间里,陈小雨蜷缩在硬板床冰冷的角落,身上紧紧裹着一条又厚又硬、散发着浓重机油和汗味的深蓝色帆布。门外的咒骂、对峙和那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巨响,像重锤砸在她心上。紧绷的神经在巨响后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虚脱般的瘫软和无边的后怕。
帆布帘下方的缝隙外,光线暗了一下。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黑油和金属碎屑的手伸进来,将一个印着“美宜家”的白色塑料袋轻轻放在门内的地上。袋子里是一个温热的卤蛋和一瓶矿泉水。手迅速收回,帆布帘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陈小雨看着那个塑料袋,又低头看向自己一直紧攥着的手心——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她拿起那瓶矿泉水,冰凉的触感让她一哆嗦。她拧开瓶盖,急切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太紧张了,她没注意到瓶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唇印和湿漉漉的手指握痕。她随手将水瓶放在了门边那个沾满灰尘的旧轮胎上。
外面,周强似乎坐回了工作台前。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偶尔金属零件轻轻搁在台面上的“叮当”声,稳定而规律,与门外狂暴的雨声形成奇异的二重奏。在这间弥漫着浓重机油味、金属冰冷气息和陌生男性存在感的狭小避难所里,在隔绝了危险的厚重帆布帘后,陈小雨裹着那条带着铁锈和汗味的粗糙帆布,听着帘外那稳定而熟悉的细微声响,知道那个沉默如礁石的男人就在一帘之外。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沉重的感激、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委屈和奇异安全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粗糙的帆布。她摊开手心,看着那几道深刻的红痕,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外面那个沉默世界的印记。
而在修理铺外,暴雨如注的幽暗深处,一个湿淋淋的身影正像毒蛇般紧贴着冰冷的砖墙。张超并没有离开。他躲在更隐蔽的角落,清晰地看到了陈小雨惊慌失措地冲进修理铺,也看到了周强最后拉下卷闸门前,那似乎“警惕地”瞥向他藏身方向的短暂动作。他脸上露出怨毒而兴奋的扭曲笑容,一个阴险恶毒的谣言,如同毒菌般在他心中疯狂滋生蔓延。他舔了舔流到嘴边的雨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