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诡棺问凶

三婶那声破碎的“你妈……她走了啊!”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进陈小兵的耳膜,又顺着神经一路炸进他的脑仁深处。嗡——!整个世界猛地旋转、倾斜,所有的声音——风声、远处模糊的犬吠、三婶压抑的啜泣——瞬间被拉远、扭曲,变成一片混沌而尖锐的嗡鸣。眼前那片刺眼的白幡、惨白的灯笼,还有三婶那张泪水纵横、写满悲戚的脸,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剧烈地模糊、变形。

腿彻底软了,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他整个人顺着身后粗糙冰冷的土墙,无声无息地往下滑,重重地跌坐在泥泞冰冷的黄泥地上。湿冷的泥浆立刻浸透了单薄的裤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口那片被瞬间掏空、又被硬生生塞进无数冰碴的剧痛和麻木。

妈……没了?

那个总佝偻着腰在灶台边忙碌,用粗糙的手掌摸他额头试体温,省下最后一口饭塞给他,在他离家时偷偷抹眼泪的妈……没了?

这怎么可能?!离家不过半年!上次通电话,就在半个月前,电话里她的声音虽然有些疲惫,但还带着笑,絮絮叨叨地问他在城里吃得好不好,睡得暖不暖,叮嘱他别太累,钱是赚不完的……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痛像两股狂暴的洪流,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撕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想喊,想质问苍天,想放声大哭,可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堵在嗓子眼,最终只化作一阵剧烈的、带着血腥气的呛咳,咳得他浑身痉挛,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泥污,一片狼藉。

“小兵!小兵啊!”三婶被他这无声崩溃的样子吓坏了,慌忙扑过来,想把他从泥地里搀起来。她的双手冰凉,带着同样抑制不住的颤抖,“快起来!地上凉!进屋……进屋去看看你妈最后一眼……”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最后一眼……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小兵猛地一哆嗦。一股蛮力不知从何而来,他猛地挣脱三婶的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泥地里爬了起来。膝盖和手肘沾满了湿冷的黄泥,他也浑然不觉。他一把抓起掉在泥泞里的编织袋,看也不看,像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抓着什么沉重的负担,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挂着白幡、敞开着一条缝隙的家门。

冲进院门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劣质香烛燃烧后混合着纸钱焚烧的焦糊味、一种潮湿发霉的陈腐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却冰冷刺骨钻进鼻腔深处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院子里一片狼藉。几个沾着泥污的破旧板凳随意地扔在角落。正对着堂屋门的地上,残留着一大堆纸钱焚烧后的黑色灰烬,被雨水打湿又风干,黏在地上,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几根燃尽的香烛棍歪斜地插在泥地里。

堂屋的门大敞着。里面光线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阴气森森。正对着门的,是一张用两条破旧长凳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的停尸床。床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旧白布。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安静得可怕。

那就是……妈?

陈小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僵立在院中,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再也无法挪动分毫。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白布下的人形,恐惧和悲痛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小兵……进去吧……”三婶跟在他身后,声音带着哭腔,轻轻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像是解开了他身体的封印。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呛得他肺部生疼。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进堂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踏在无底的深渊边缘。

昏暗的光线下,停尸床显得异常高大、冰冷。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他耳膜发麻。

终于,他走到了床边。距离那白布下的人形,只有一步之遥。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弯下僵硬的腰。膝盖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噗通”一声,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泥土地面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钝痛传来,他却感觉不到。

他伸出双手,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伸向那块覆盖着母亲遗容的白布。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棉布边缘,冰冷的感觉瞬间传递过来,让他猛地一颤。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猛地睁开。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绷得死紧。双手猛地用力,将那层薄薄的白布,狠狠掀开!

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是母亲。那眉眼,那轮廓,他认得。可那张脸……那张脸的颜色,却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惨白!

一种毫无生气的、像劣质宣纸一样的、死寂的惨白!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看不到一丝血色,透着一股冰冷的瓷器的质感。嘴唇是乌青的,微微张开着一条缝隙,露出一点同样灰白的牙齿。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阴影。

这绝不是正常死亡后该有的脸色!陈小兵见过村里老人过世,哪怕是久病缠身、油尽灯枯,脸上多少也会残留一点蜡黄或者灰败,甚至因为临终痛苦而有些扭曲。但绝不是这种……这种仿佛全身血液被瞬间抽干、被某种冰冷力量彻底冻结的、纯粹的、诡异的惨白!

“妈……”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像是被砂纸磨过。巨大的悲痛和眼前这诡异景象带来的强烈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得更加厉害,想要去触碰母亲冰冷的脸颊,想要确认这只是一场噩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惨白皮肤的刹那,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母亲的双手上!

那双操劳了一辈子、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此刻无力地交叠放在腹部。吸引他目光的,是那十根手指的指甲缝!

那里面,赫然嵌满了东西!

不是泥土,不是污垢。是一种极其怪异的、干涸的、凝结成块的……紫色!

深紫近黑,像凝固的淤血,又像是某种深山里罕见的矿石粉末,死死地卡在指甲缝里,甚至有些已经嵌进了指甲根部的皮肉里,形成一道道丑陋的、深紫色的线。那颜色,在母亲惨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和狰狞!

陈小兵的手指僵在了半空,距离母亲冰冷的脸颊只有一寸之遥。他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这脸色!这指甲缝里的东西!这绝对不对劲!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探究欲的寒意,瞬间压倒了纯粹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他心神剧震,死死盯着那诡异的紫色指甲缝时,身后堂屋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脚步沉重而缓慢。

是他爹,陈老汉。

仅仅半年多不见,陈老汉像是老了二十岁。本就佝偻的腰背,此刻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像一根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快要折断的老竹。那张布满沟壑、被风霜刻满印记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木然的、被巨大悲痛彻底掏空后的死寂。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无神,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打满补丁的棉袄似乎更显宽大,空荡荡地罩在他枯瘦的身体上,整个人像一具被悲伤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凉水。他蹒跚地走到停尸床边,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仿佛陈小兵只是一团空气。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老伴那张惨白诡异的脸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端着碗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水不停地晃荡,洒出几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陈小兵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那声“爹”怎么也喊不出来。

陈老汉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了老伴许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弯下腰,将那只豁口的粗瓷碗,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停尸床旁边的地上。碗底接触泥地,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依旧没有看陈小兵,只是用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扫过昏暗的堂屋,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然后,他拖着那条曾经受过重伤、如今似乎更加不便的左腿,一步一挪,极其缓慢而沉重地,佝偻着背,朝着里屋那更加黑暗的门洞挪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气,像一个走向坟墓的活死人。

“爹……”陈小兵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老汉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轻微。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那佝偻的背影似乎更加僵硬了。几秒钟后,他继续挪动脚步,彻底隐没在里屋那片深沉的黑暗里,留下一个冰冷而绝望的空洞。

堂屋里只剩下陈小兵一个人,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面对着母亲盖着白布的遗体,还有地上那半碗浑浊的凉水。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的焦糊味、潮湿的霉味,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父亲的绝望和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陈小兵的心头。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像被灼烧过一般,再次死死盯住母亲遗体上那块被掀开一角的惨白脸庞,还有那指甲缝里刺目的深紫色。

不对!绝对不对!妈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这脸色,这指甲里的东西……肯定有原因!

一股混杂着悲痛、愤怒和不甘的火焰,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猛地燃烧起来,暂时驱散了那灭顶的绝望。他不能就这么跪着!他得知道真相!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因为刚才的撞击和冰冷的地面而阵阵刺痛,但他顾不上了。他冲出昏暗压抑的堂屋,冲进同样弥漫着悲伤气息的院子。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闻讯赶来的本家亲戚和邻居。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几个中年妇女。他们或蹲或站,聚在院子一角,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沉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当看到陈小兵满身泥污、脸色铁青、双眼赤红地冲出来时,所有的交谈声瞬间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怜悯,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躲闪、回避,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陈小兵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几步冲到人群前,声音因为激动和压抑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像砂轮在摩擦:“三叔公!六婶!你们都在……告诉我!我妈她……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头,或者看向别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动白幡发出的轻微“扑簌”声。

被他点名的三叔公,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之一,头发全白,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他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浑浊的老眼抬起来,看了陈小兵一眼,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小兵娃啊……节哀……你妈她……是急病,心口疼……说没……就没了……太快了……”

“急病?心口疼?”陈小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质疑,“什么急病能把人变成这样?!”他猛地回身,指向堂屋的方向,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你们进去看看!看看我妈那张脸!惨白得像纸!还有她的指甲缝!那是什么?!那紫色的东西是什么?!”

院子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个妇女下意识地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嘴唇抿得更紧。三叔公握着拐杖的手也紧了紧,指节发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脸别了过去。

他们的沉默和躲闪,像一桶油浇在陈小兵心头的怒火上。“说话啊!”他几乎是在低吼,声音嘶哑得吓人,“我妈平时身体再不好,也就是个老寒腿!怎么会突然心口疼到人就没了?还变成这副样子?!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人群里一阵骚动,但依旧没有人正面回答他。一个平时跟陈家关系还算近的堂叔,终于忍不住,带着一丝无奈和劝解的口吻低声道:“小兵……别问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爹……唉,你爹那样子你也看到了……经不起再折腾了……安生把你妈送走,入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陈小兵猛地盯住他,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人心,“我妈死得不明不白!脸色白得像鬼!指甲里嵌着怪东西!你让我怎么安?!”他向前逼近一步,通红的眼睛扫视着众人,“我妈出事前……村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或者……她有没有做过什么反常的事?!告诉我!”

他几乎是咆哮着问出最后一句。

院子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风吹动白幡的声音,还有远处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狗吠。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一个平时在村里以嘴碎出名的矮胖妇人,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她飞快地左右瞄了一眼,见没人阻止,才压低了嗓子,用一种带着点神秘和惊惧的语调飞快地说道:“……要说反常……也不是没有……就……就大概个把月前吧?好像是你妈……一个人,偷偷摸摸去过……去过村后头那山上……”

“山上?”陈小兵的心猛地一紧,立刻追问,“她去山上做什么?一个人?”

那妇人被陈小兵凌厉的目光看得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蚊子哼哼:“……具体做啥……俺们哪能知道……就是……就是听人提过一嘴……好像……好像是去找……找那破道观里的……道士了?”

“道士?”陈小兵眉头拧成了死结。村后那座山他知道,叫野狐岭,山势陡峭,林木幽深,村里人平时砍柴都很少去深处。山上确实有个破败得只剩几堵断墙的小道观,早就荒废了不知多少年,里面别说道士,连野狗都不愿意去。怎么突然冒出个道士?

“什么道士?哪来的道士?”他急促地问。

“就……就不知道啥时候冒出来的……”另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和一丝鄙夷,“看着就不像正经人,神神叨叨的……在山上那破观里猫着……偶尔下山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给人看看相、算算命啥的……骗几个香火钱糊口吧……”

“算命?”陈小兵心中的疑窦更深。他母亲,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是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几个,平日里除了拜拜家里的灶王爷和土地公,连村里的庙会都很少去凑热闹。她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去荒山野岭,找一个来历不明的野道士?算什么命?

“她去找那道士算什么?”陈小兵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在努力回忆。还是那个嘴碎的矮胖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点,眼睛一亮,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点不可思议:“……好像……听说是……是问姻缘!”

“问姻缘?!”陈小兵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谬感,“给我妈问姻缘?!”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父亲虽然病弱,但人还在!母亲怎么可能去问自己的姻缘?就算问,也应该是为他这个还没娶媳妇的儿子问!可母亲从未在电话里提过半个字!

“是啊!当时俺们听了也觉得邪门!”矮胖妇人拍了一下大腿,脸上也满是困惑和一丝说不清的惧色,“你妈那人……你也知道,最是守本分,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咋会突然一个人跑那么远的山上去……找那邪乎道士问……问这个?村里人都说……怕是中了邪了……”

“中邪……”陈小兵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母亲惨白的脸,指甲缝里的紫泥,突然跑去问一个邪门道士自己的“姻缘”……这一切串联起来,透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诡异和不祥!

他猛地想起母亲指甲缝里那诡异的深紫色干泥!那颜色……那质地……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地方!

村后野狐岭的深处,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片区域!那是去年夏天,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一道极其猛烈的落地雷劈中的地方!当时火光冲天,动静极大,半个村子的人都看见了。后来村里胆大的年轻人结伴上去看过,回来说那片地方焦黑一片,中心处甚至被劈出一个浅坑,周围的泥土都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深紫色!像被火烧过,又像是被什么污秽的东西浸染过!当时就有人说那地方邪性,沾染了天雷的煞气,告诫村里人千万别靠近。

母亲指甲缝里的紫泥……难道……就是来自那片被雷劈焦的荒山?!她去那里做什么?!找那个道士?

一股强烈的直觉,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陈小兵的心脏。母亲的死,绝对和那个突然出现的邪门道士脱不了干系!和那片被雷劈过的紫色荒山脱不了干系!

他必须去!必须去那个道观!必须找到那个道士!问个明白!

“那个道观……在野狐岭哪里?”陈小兵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决绝,目光锐利地扫向刚才说话的男人。

男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犹豫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指向村子西北方向:“就……就顺着后山那条砍柴的老路一直往上……走到快没路的地方,往左边岔进一片老林子……再往里走个两三里地……就能看到几堵破墙……就是那儿了……不过小兵啊……”男人脸上露出担忧和恐惧,“那地方邪性得很!那道士看着也不像好人!你妈这事儿……唉……听叔一句劝,先把丧事办了吧?别……别去招惹那些东西……”

陈小兵没有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堂屋的方向,又扫过院子里这些神情复杂的乡亲。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躲闪,他们的劝解,此刻在他眼中都失去了分量。只有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和指甲缝里的紫泥,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和低低的叹息,大步走向堆放杂物的角落。他需要一把趁手的家伙。最终,他捡起一把靠在墙边、沾着泥污和锈迹的柴刀。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从刀柄传来,稍微平复了一点他心中翻腾的杀意和戾气。

他把柴刀别在后腰,用外套下摆盖住。然后,他重新走进昏暗压抑的堂屋。

他没有再掀开白布去看母亲的脸。他只是走到停尸床边,扑通一声,再次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泥地。

咚!咚!咚!

三个响头,磕得结实无比,每一下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额头上瞬间沾满了灰土,隐隐渗出血丝。

“妈……”他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土和血痕,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和决绝,“儿子不孝……让您遭了罪……您……安心睡一会儿……儿子……一定把害您的东西……揪出来!给您一个交代!”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没有再看那白布下的轮廓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堂屋,走出了挂满白幡的院子。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泥泞的村道上,像一把出鞘的、带着血腥气的刀。

他要去野狐岭,去那座荒山,去那个邪门的破道观!

夜幕,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幕布,沉重地笼罩下来,将整个陈家坳彻底吞没。村子里的灯火稀稀拉拉,透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胆怯。白日里那种压抑的死寂,到了夜晚,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本加厉,像是凝固的黑色油脂,沉甸甸地糊在每一寸空气里。连平日里最嚣张的狗吠声,都彻底消失了,整个村子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坟墓般的绝对寂静。

陈小兵家低矮的土坯房里,更是死寂得可怕。

堂屋中央,那口薄薄的、刷着劣质黑漆的棺材已经停放好。棺材盖子没有钉死,虚掩着一条缝隙——这是乡下的规矩,停灵期间,要留缝给亡魂透气,也方便亲人最后瞻仰。棺材前方,一张破旧的小方桌上点着两盏长明灯。灯油是劣质的菜籽油,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微弱地跳跃着,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驱散着棺材周围一小圈的黑暗,却将更远处的角落衬得更加幽深、更加鬼魅。火苗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像无数不安舞动的鬼爪。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香烛味、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棺材木头散发出的、生冷的、带着土腥气的味道。几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

陈老汉蜷缩在靠近里屋门洞的一张破旧竹椅上,身上裹着一件更破旧的棉袄,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尊被悲伤彻底风干的泥塑。他双眼紧闭,深陷的眼窝一片青黑,呼吸微弱而浑浊,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呓语,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陷入了某种半昏迷的状态。他显然已经彻底垮了,灵魂似乎都随着老伴一起被埋葬。

堂屋里,只剩下陈小兵一个人。

他披着一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同样破旧的白色孝服,席地坐在棺材旁边的泥地上。背后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他不敢坐凳子,冰冷的泥地反而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

长明灯昏黄的光线映着他苍白的脸,额头上磕头留下的血痕已经干涸发黑,像一道丑陋的烙印。他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愤怒和决绝,只剩下一种疲惫到极点后的麻木,以及深藏在麻木之下、如同毒蛇般缠绕不去的冰冷恨意和探究。

道士……野狐岭……紫色荒山……母亲惨白的脸和指甲缝里的紫泥……这些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像一团纠缠不清、带着尖刺的荆棘,扎得他头痛欲裂。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村子里最后几盏微弱的灯火也相继熄灭。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停放着棺材的土屋,还有那两盏摇曳着、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长明灯。

困倦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陈小兵紧绷的神经。连续两天的奔波、巨大的精神冲击和悲痛,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断地往下耷拉。每一次闭上,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重新撑开。

不能睡……不能睡……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他要守灵,更要保持清醒。母亲的死因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让他无法安然合眼。他怕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母亲那张惨白的脸,还有那诡异的紫色指甲缝。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用尖锐的疼痛刺激自己。他强迫自己去想那个道士的模样——虽然从未见过,但在他此刻的想象中,那必定是个面目阴鸷、眼神邪异、穿着肮脏道袍的妖人!他想象着明天上山,找到那个破道观,揪出那个道士,用腰后的柴刀逼问出真相……

就在他的意识在极度疲惫和强行清醒之间艰难挣扎,即将滑向混沌边缘的那一刻——

“嚓……”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堂屋里响起!

那声音……像是……像是用指甲,在极其粗糙的木头上,轻轻地、试探性地刮了一下?

陈小兵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睡意全无!所有的汗毛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倒竖起来!

他屏住呼吸,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空气中的任何一丝异响。

死寂。依旧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坟墓般的死寂。只有长明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和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咚咚”声。

错觉?是太累了产生的幻听?他死死盯着那口棺材,棺材盖依旧虚掩着那条缝隙,黑洞洞的,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嚓……嚓嚓……”

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连续!不再是一下,而是两三声短促的刮擦!

那声音……分明……分明就是从棺材里面传出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在抓挠棺材的内壁?!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陈小兵的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棺材里……只有他妈!只有他妈冰冷的遗体!

“嚓嚓……吱……嘎……”

刮擦声变得急促起来!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焦躁的、用力的摩擦!指甲刮过硬木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尖锐刺耳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狠狠地锯着陈小兵的神经!

陈小兵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收缩到了针尖大小!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惊叫逸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尸体怎么会动?!怎么会抓棺材板?!

他猛地看向蜷缩在竹椅上的父亲。陈老汉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呼吸微弱,似乎完全没有被这诡异的声音惊动,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或昏迷之中。

“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不再是简单的刮擦,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指甲拼命地抠、抓!棺材那薄薄的木板内壁似乎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伴随着这刺耳的抓挠声,似乎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气流摩擦的嘶嘶声,若有若无地从那棺材盖的缝隙里飘出来……

诈尸?!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陈小兵!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中,一股更加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和探究的火焰猛地燃烧起来!他不能逃!棺材里躺的是他妈!他必须看!必须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妈……是您吗?您……是不是有话要说?”他声音嘶哑地低语,像是在问棺材里的母亲,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他扶着冰冷的土墙,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恐惧和久坐而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稳。

他死死盯着那口发出诡异声响的棺材,眼睛因为过度用力而布满血丝,像两团燃烧的鬼火。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棺材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灵堂里却如同惊雷。

距离棺材越来越近。那“嘎吱嘎吱”的指甲抓挠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变得无比清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耳膜,直刺他的大脑!

他走到棺材头部的位置。昏黄摇曳的长明灯光,勉强照亮棺材盖边缘那条黑洞洞的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比白天更浓郁的冰冷气息,混合着棺木的土腥味和一种……淡淡的、像是铁锈又像是某种腐败植物根茎的怪异气味,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陈小兵伸出手,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尖冰凉。他屏住呼吸,将颤抖的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伸向那虚掩着的棺材盖边缘……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粗糙的棺材盖木头。那刺骨的凉意让他猛地一哆嗦。

他咬紧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死紧,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燃烧的怒火和探究欲彻底焚毁!

“开!!!”

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双手猛地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抓住那沉重的棺材盖边缘,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向后一掀!

“嘎吱——哐当!”

沉重的棺材盖被他掀开了一大半,重重地斜靠在棺材尾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昏黄摇曳的长明灯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棺材内部!

陈小兵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钉,瞬间钉死在棺材里!

棺材内,母亲穿着那身粗糙的寿衣,静静地躺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死寂和诡异。

然而,让陈小兵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头皮彻底炸开的景象是——

母亲那双交叠放在腹部、原本应该安静不动的手!

此刻,其中一只青灰色的、毫无血色的手,正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无比诡异的姿态,微微向上抬起!那五根同样呈现死人才有的青灰色的手指,弯曲如钩!那长长的、有些发黑的指甲,正死死地抠在棺材内壁上!就在他掀开棺盖的前一秒,那指甲还在……还在用力地抓挠着坚硬的木头!

而更让陈小兵魂飞魄散的是——

随着棺盖的掀开,光线涌入,那指甲缝里原本干涸的、深紫色的泥土碎屑……竟然……竟然像是活了过来!在长明灯昏黄的光线下,隐隐地……渗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粘稠的、暗紫色的……湿痕!